第640章 父與子

扶乩之後,籃道行就昏迷不醒,身體不斷抽搐,顯然比起以往耗損的功力都要多得多。嘉靖沒法再問什麼,只好讓人把籃道行抬下去休息。

大殿之中只剩下嘉靖一個,他背著手,向外面眺望,天邊烏雲翻滾,快速佔領著蔚藍的天空,一場暴雨在醞釀。

沉悶的低氣壓讓人煩躁,嘉靖眉頭緊皺,鄒應龍的奏疏和籃道行的扶乩,就好像兩道魔咒,纏繞著嘉靖,侵蝕著他的心情。

不忠不孝,看起來朕的江山的確是這個人搞壞的。

在嚴嵩秉國之前,風調雨順,沒有俺答,也沒有倭寇,嘉靖中興,何等繁榮昌盛。日子實在是有些遙遠了,遠得只剩下一個朦朧的印象。

咔嚓!

一聲炸雷,在天邊響起。

嘉靖不由得以哆嗦,身為天子,也要敬畏天威!

下意識看了看天邊的雲團,彷彿一碗墨水,倒在了盆里,快速瀰漫天空,天和地都變成了灰濛濛的,一道接著一道的閃光,一聲接著一聲的巨響,在耳邊炸開,讓人頭皮發麻,渾身顫抖。

朕要是不出手,老天就要出手了!

嘉靖在心中感嘆,作為一個垂垂老矣的皇帝,嘉靖雖然還夢想著長生不老,可是他必須為子孫後代著想了。

事實上,早在幾年之前,嘉靖就開始了接班人才的布局,有一大批,具備真才實學,年富力強的官員受到了重視。

比如譚綸、劉燾、唐慎、朱衡、王崇古、高拱、郭朴等等,當然,唐毅也是其中之一,而且還是最重要的一個。

這些人中,多數還都處在被壓制的狀態,無法接觸權力核心。但是總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保護著他們,不准許嚴黨對他們下手。

保護住了這些人,就保住了大明的一口正氣,日後重整朝綱,全靠他們了。

嘉靖是有準備的,只是他還沒想好,是否要那麼快乾掉嚴家?

畢竟伺候了他二十年,養一條狗還有感情呢!再說了,換了徐階,未必能像嚴嵩那麼聽話……

外面雷聲大作,暴雨傾盆,天威如斯,好像催促著嘉靖快些決定一般,嘉靖特別的煩躁。

「去,把殿門打開。」

小太監遵旨,將殿門開放,頓時一陣狂風,裹著雨水沖了進來,有幾滴水甚至濺到了嘉靖的鬍鬚上面。

「哎呦,皇爺,春雨最寒了,趕快把殿門關上吧!」黃錦大呼小叫,小太監哪敢不停祖宗的命令,急忙去關門。

嘉靖突然怒喝道:「不許關!讓朕涼快涼快!」

黃錦拗不過嘉靖,只好任由風雨吹進宮殿。

寒涼的冷風,不時打進來的雨滴,讓嘉靖感到了徹骨的寒意,也讓他的頭腦越發清醒了。

「黃錦,朕讓唐毅查案子,查得如何了?」

「回皇爺,唐大人辦事您還不放心嗎?」黃錦嬉笑道:「他剛剛送來了摺子,說是嚴世藩的確有欠妥當的地方,老母熱孝期間,飲酒作樂,聽說還咆哮老父,一點沒有兒子的樣子。還有他修建的別院,已經讓幾位仙長看過了,他們都說壓到了京城的龍脈,這些年京城總有亂子,似乎真和風水變動有關係!就是不知道嚴世藩安得什麼心思?」

嚴世藩之前的舉動徹底得罪死了內廷,就算沒有唐毅打招呼,他也不會放過嚴世藩,不然沒法和手下的諸璫交代。

嘉靖聽完黃錦的話,神色猙獰,咬著後槽牙說道:「什麼心思?亂國的心思!單憑這兩條罪名,把嚴世藩亂刃分屍,千刀萬剮,都便宜了他!」

多大的恨意啊,嚇得黃錦一縮脖子,看樣子嚴世藩是完蛋了,我還是別多話,免得弄巧成拙。

黃錦低著頭,等著嘉靖下旨意,可是彎的腰都酸了,還是沒有下文,黃錦偷偷抬頭,發現嘉靖正眺望著殿外,臉上露出了猶豫的神情。

「黃錦!」

「奴婢在。」

「有什麼人求見嗎?」

「回皇爺,嚴閣老在外面呢!」

嘉靖的瞳孔一縮,徐徐說道:「唉,可憐天下父母心,他也不容易。」一轉臉,嘉靖又神色猙獰,氣憤憤道:「就憑他教子無方,禍國殃民,朕就不能容他!來人,去把嚴閣老趕——勸走,讓他回府里等著發落。」

有小太監急忙跑下去,黃錦也跟著,剛到了外面,有人就慌裡慌張跑到了黃錦的面前,「祖宗,嚴閣老要不行了。」

黃錦一驚,急忙跑到了殿外,發現嚴嵩正跪在大雨之中,天上的水好像倒得一樣,雖然有小太監撐著雨傘,可是一點用處都沒有,嚴嵩渾身都濕透了,臉色鐵青,牙關緊咬,身軀來回晃蕩,突然一頭向旁邊栽倒。

可把黃錦給嚇到了,八十好幾的人了,要是死在了這裡,可怎麼向天下交代啊!而且從嘉靖的話里也聽得出來,皇帝陛下對嚴閣老還念著一份情,黃錦只能招呼著小太監把嚴嵩抱到了殿內。

老頭渾身冰涼,一點溫度都沒有。

把手指放在了鼻孔,還有一絲氣息。

趕快抱進去,擦乾身上的水,搬來火爐,又給他餵了薑湯。

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嚴嵩才悠悠轉醒,看到了黃錦,他老淚橫流。

「黃公公,老朽辜負聖恩,若是見不到陛下,也沒臉活著了,煩請您告訴陛下,罪臣嚴嵩去了!」

說著,老頭竟然掙扎著起來,用頭撞凳子。

黃錦哪裡能讓他在這尋死啊,「閣老啊,咱家服了您了,咱家去給你通稟總行了吧!」

黃錦跑了,差不過一刻鐘之後,才轉回來,兩個小太監抬著嚴嵩,到了嘉靖的面前。老頭掙扎著跪在地上,涕泗橫流,斷斷續續說道:「罪臣嚴嵩,前來請罪了!」

嘉靖看著這條養了二十年的老狗,深深吸了口氣,「嚴嵩,朕和你說過,要做過一對君臣相得的典範,朕沒有要治你的罪,何必如此!」

嚴嵩眉毛都白了,怎麼聽不懂嘉靖的話,你的罪朕不管,可是嚴世藩的罪,哼哼!

嚴嵩跪爬了半步,顫聲道:「陛下,罪臣教子無方,嚴世藩屢屢犯錯,觸怒天顏,罪臣自知萬死莫贖,不敢奢求陛下寬宥,罪臣愧對君父賞識提拔,二十年的厚恩,罪臣願意放棄一切功名,只求陛下能留嚴世藩一條狗命,讓他隨罪臣回老家,為母守孝,除死方休!」

說完之後,嚴嵩五體投地,彷彿一個大蛤蟆,趴在了地上。

天可憐見,嚴嵩曾經想過多少次,就讓嚴世藩自己去死!反正嚴世藩也有兒子,還有孫子,哪怕他挨了一刀,嚴家也不算絕後,說不定他死了,嚴家反而會更安全。

就在老妻死的第四十九天,嚴嵩又一次夢到了妻子……時間一下子回到了五十多年前,妻子誕下了兒子,嚴家終於有後了,三十幾歲的嚴嵩笑得像是一個孩子,他親自給兒子取小名為「慶兒」。

那時候他歸隱讀書,妻子為了顧全他的面子,拒絕了家人的邀請,陪著嚴嵩住在山中,生產之後,不到一個月,就坐到了織布機的前面,替家裡頭辛勞。

妻子身體不好,也是當時留下的病根兒……

往事歷歷在目,妻子走了,嚴嵩卻無法忘懷,他拼了一條老命闖關,就是想賭一把。賭嘉靖對他還有一絲感情,賭他二十年的小心伺候,能換來兒子一條性命。

嚴嵩知道這樣做是危險的,嘉靖出了名喜怒無常,沒準他立刻翻臉,連自己也完了,可他無怨無悔,無關父子,只為老妻!

時間過的是如此漫長,嘉靖一句話也沒有,嚴嵩淋了雨,剛剛又說了好些話,耗光了精力,身體一陣陣冒虛汗,不停顫抖哆嗦。

額頭滿是冷汗,一陣陣的痛苦,衝擊著神經,他咬牙痛苦地撐著,不讓自己昏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嘉靖總算是出了聲音。

「惟中,你就是被那個畜生給害了!」嘉靖長嘆一口氣,「罷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朕不追究了。」

「罪臣!叩謝天恩!」

嚴嵩說完最後一句,身體一歪,頓時昏過去了。

……

「果然是虎老了不咬人啊!」

唐毅拿著黃錦送來的消息,搖頭感嘆,嚴嵩拼著一條老命不要,竟然讓嘉靖放過了嚴世藩,雖然趕回了原籍守孝,可是沒有徹底搞垮嚴家,遍布天下的嚴黨人員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幫著嚴世藩起複。

而且剛剛歸附自己的那些嚴黨幹將也會三心二意,畢竟他們只是走投無路,才不得已投靠自己,如果有別的選擇,他們難保不會起異心,唐毅是絕對不願意自己的地里長出別人的莊稼。

無論如何,必須給嚴世藩治罪,哪怕不死,也要讓天下人明白,嚴黨徹底成了明日黃花,再也沒有希望了!

唐毅咬著牙,他突然覺得自己十分殘忍,要把一個老人用生命換來的希望給捏碎。很快自己的第二個孩子也要來到這個世上,要是他們日後知道了爸爸是個殘忍無情的傢伙,會不會看不起自己?

用力甩了甩頭,唐毅又覺得自己太虛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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