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雙面俑 第五章 木赤霄

壽衣店小裁縫被殺一案,最終認定是那晚埋身廢墟的魏和尚。關於他如何作案,民間眾說紛紜,各種版本都有。大多認為,他在眾人午休時分,遠遠指揮馴養的陰山席蛇,割破了小裁縫的喉嚨,待到夜深人靜來偷壽衣店的錢財,誰知壽衣店年久失修,地基、主梁坍塌,剛好將他埋在裡面。甚至有人神秘兮兮地宣稱,是小裁縫冤魂不散,找他報仇,故意弄斷了房子的主梁。而趙老屋因為入室盜竊未遂傷人,被丟入牢獄,正待宣判。

公蠣被傳喚了一次,問了幾句話,仍回了如林軒住著,不過同賬房說了,由短住改成了長租。他臉上的兩撮毛不知什麼時候漸漸脫落,但斑仍在,只是顏色稍微淺了些,五官稍微舒展了些,看起來沒那麼猥瑣,但同原本的相貌仍大為不同。公蠣去找畢岸,畢岸只說有待時日,並且堅決叫他「隆公犁」,根本不承認他是真正的龍公蠣。

不過公蠣發現,原來容貌這事兒,並不像他以前以為的,鼻子上長了個痘瘡,便以為整個洛陽城的人在盯著你的痘瘡,而實際上,沒人關注你臉上有什麼,除非——除非你貌若潘安,或者同畢岸一樣英俊。

如林軒的夜夜笙歌,很快讓公蠣忘記了壽衣店的不安,飲酒作樂,看戲賞花,公蠣甚至跟著一個西域劍客學了幾招舞劍,閑來無事便在磁河垂柳之下,裝模作樣地舞上一回,自我感覺甚有幾分飄逸之感。

唯一讓他憂心的,是同住如林軒的冉老爺。公蠣唯恐他對自己不利,便偷偷留意,甚至不惜半夜偷窺,除了發現此人冷漠自大、驕橫跋扈外,並未發現其他異常。他也曾偷偷打聽冉老爺的身份背景,夥計道,冉老爺身份文牒正常,與他人來往甚少。公蠣判定,他不過是個懶惰孤僻的白胖子,這才放了心。

轉眼到了第五日。這日清晨,公蠣興緻勃勃,在如林軒後園對著磁河勤奮地練了一陣吐納,又意氣風發舞了一陣子劍,雖然幾次差點被劍穗絆倒,但比前日進步良多,正舞得起興,忽聽鼓掌之聲,一人朗聲笑道:「好劍法!」

公蠣收劍一看,對面樹下站著一人,白色襦袍、青玉頭冠,細長眉眼儒雅含笑,可不正是當日甚為投緣的江源么。公蠣又驚又喜,道:「你怎麼來了?」

江源眉毛一挑,驚異道:「公子認識在下?」

公蠣這才想起自己相貌、聲音大變,不由沮喪,忙圓場道:「我曾在敦厚坊一帶見過公子,一直傾慕公子氣宇軒昂品貌不俗,早想結識呢,這就碰上了!」

江源哈哈大笑,道:「多謝抬舉!在下姓江,單字一個源字。請問兄台貴姓?」

公蠣訕笑道:「在下姓隆,名公犁。」

江源聽了,眼底閃過一絲驚喜:「這名字同我一個好友倒像。可惜後來我也搬離了他附近,來往漸少,著實想念得緊。」

公蠣心中不是滋味,眼神不由寥落,支吾道:「或許發生了其他什麼變故吧。」

江源笑道:「改日我介紹你們認識。我今日早上搬過來,還覺得這裡環境雖好,但住客不是木訥沉悶便是庸俗油滑,沒什麼趣味,誰知一進後園,便見你舞劍,身姿飄逸,丰神俊秀,當真是一見如故。」

公蠣心中極為受用,道:「江公子過獎,我等粗俗之人,哪裡比得上江公子才貌雙全。」

江源笑道:「你我就不要相互吹捧了。」當下取了自己的佩劍,道:「我來舞一曲月下聽濤如何?」

只見他長劍在握,神色沉靜柔和,先是靜若處子,動作慢而優雅,劍身微顫,彷彿清輝遍灑,月下輕吟;忽然翩然躍起,旋轉,回身,倒刺,衣袂飄飄,足不粘塵,劍氣隨心而動發出急迫的節奏,猶如面對萬丈波濤,豪氣雲天。

好一個月下聽濤。公蠣看得呆了,不由跟著比比劃劃。江源收了劍,瞬間恢複那種懶洋洋的神態,微笑道:「小弟獻醜了。」

公蠣熱烈鼓掌:「好劍法好劍法!得空兒我得好好學學。」

江源隨隨便便挽出一朵劍花來,笑道:「這有何難?不過是個花架子,舞起來好看,打起來卻完全不中用的。」

公蠣躍躍欲試,學著江源的樣子一擺手腕,劍柄打了個轉兒,竟然從公蠣肩頭飛過,啪嗒一聲掉在背後,差一點划到自己的腳面。

江源也不嘲笑他,又示範了一次,道:「腕部用力,要有些技巧。」公蠣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著轉身去撿,忽然腦袋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一頭栽了下去。

江源吃了一驚,長劍噹啷一聲落地,撲過來叫道:「隆兄,你怎麼了?」見他牙關緊咬,面如金紙,毫不猶豫抱起他便往房間飛奔,並一路安慰,碰上夥計,一邊交代要茶水,一邊囑咐他們快去「請附近最好的郎中」。

公蠣眼睛不能視物,神智卻是清晰的,只是腦袋像要爆炸,喘口氣兒都要憋著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聽到江源如此表現,心中甚是感動。

郎中請來,號過脈,只說是頭風引起,要多吃些醒神補腦的食物才是,針灸了一把,開了方子便離開了。聽夥計一口一個「方御醫」,診療費定然不低,江源出手大方,額外給了賞銀,囑咐夥計送出門去。

又過了一盞茶工夫,疼痛稍解,視力也恢複正常,公蠣睜開眼睛,便見江源一臉焦慮地看著他。一見他醒了,長吁了一口氣,親自動手,擰了溫熱毛巾來,幫公蠣將額頭的汗珠擦拭乾凈。

眼疾、頭疼好久未犯,也不知今天怎麼了,難道鬼面蘚更加嚴重了?公蠣心中不無擔心,但對著江源無法明言,勉強笑道:「老毛病了,不要緊。今日多虧了江公子。」掙扎著起來,要將診療費還給江源,卻被江源一把按住,正色道:「隆兄見外。經我手多少銀兩揮霍去了,還差這一點兒診療費?你若當我是好友,切不可再提歸還診療費一事。」又叫夥計送了一盤早桃來,除皮榨汁,一勺勺餵給公蠣。

萬萬沒想到,一副富家公子哥兒模樣的江源,照顧起人來細心體貼,真真兒比女子還周到。公蠣感動得稀里嘩啦,真覺得有此好友,一生足矣,只恨自己身貧命賤,無以為報。

江源看到公蠣的樣子,笑道:「隆兄是否覺得驚訝?我自幼在外公家長大,外公身體不好,奴僕們粗笨,所以只要我在家,便日日自己照顧,習慣了,最知道卧病之人該注意什麼。」交代夥計,這幾日,每天燉上一盅血燕,給公蠣補補身體。待夥計撿葯回來,又親自去煎藥,說恐怕夥計照顧不周誤了火候。

公蠣哪裡受過這種待遇,差一點落下淚來。

公蠣的眼疾頭疾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恢複了生龍活虎。兩人實際上本是舊友,深對脾性,很快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看戲喝酒,吹牛聊天,從新開的餐館到如林軒請的倌人,從太平公主的趣事到大馬圈的賭檔,公蠣甚至將嬰屍罐子案和壽衣店兇殺案添油加醋編排了一遍,不過將人名隱去,自己的部分換成了他人,引得江源連呼驚奇。

但關於自己被假冒掉包一事,公蠣遲疑幾次,最終還是沒有講,他唯恐講了之後,不僅不能證明自己,反而讓江源覺得自己心懷不軌。況且現下有地方住著,有銀兩花著,除了一個忘塵閣掌柜的虛名號,叫「龍公蠣」還是「隆公犁」對生活並無什麼影響,以公蠣這種懶散性格,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芒種過後,天氣漸熱,各種瓜果蔬菜上市,每日里江源差夥計買了瓜果生鮮,都不忘照樣送一份到公蠣房裡來。江源雖然年紀輕,但見識淵博,品位高雅,又出手闊綽,常常帶公蠣出入梨園堂館,參加各種聚會,品茗茶,聽絲竹,賞歌舞,會美人,結識者無不是青年才俊、文人墨客,公蠣每日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滿腦子都是要學要記的東西,日子過得極為充實。

※※※

這日晚上,公蠣同江源一同去了久違的暗香館,自然是江源請客,兩人關係從此更進了一步。

公蠣第一次進入暗香館內堂,只見雲頂香檀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玉帶羅衾疊紅帳,軟紗鮫綃映玉人,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優雅清香撲鼻而來,一時眼花繚亂,心神俱醉,深恨才疏學淺,不能形容出萬分之一來。

但遺憾的是,離痕姑娘不得空見,只好另換了其他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陪著。公蠣雖有失望,但很快便忘了,同幾個姑娘又是喝酒又是划拳,鬧騰到翌日凌晨才回來。上午便哪裡也沒去,只在房裡補覺。一直到午後,方覺得渾身輕鬆,遂簡單吃了東西,換過衣服去找江源。

江源住在貓女住過的佑天房,同冉老爺的昊天房相鄰。剛行至門口,只聽屋內有人講話。公蠣以為是夥計,敲門要進,卻聽那人叫「少主」。

那人道:「老主人這半年病得越發嚴重,要是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情況不妙。」

除了那日照顧公蠣生病,江源無意中提起過家裡有個外公,公蠣從來未聽江源說過關於家族之事。不過從他行事來看,定然是個大家的公子哥兒。這個所謂的「老主人」,可能便是他的外公。

江源默然不語,似乎猶豫不決。那人繼續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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