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玲瓏心 第三章 無心鏡

公蠣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畢岸、胖頭,連那個整天擺著一張臭臉的阿隼,都在他的房間里。

公蠣疑惑地動了動,道:「你們……」胖頭飛快地端上洗臉水,然後開始跑上跑下:一大盤燒雞,一隻大蹄髈,一條烤羊腿,還有一碟全福樓的點心,熱氣騰騰的,看來是一直燉在爐上,單等公蠣醒來。

阿隼將一杯茶重重地放在他的床頭,喝道:「起來喝茶!」

公蠣渾身酸疼,撐著腰坐起來,嘟囔了一句:「這是關心人呢還是要挾人呢。」

阿隼哈哈一笑,朝公蠣肩頭一拍,道:「龍掌柜你慢慢吃,我今天保證不跟你搶。」

他的手重,一下子又把公蠣給拍倒在床上。公蠣岔了氣,掙扎了好久爬不起來。

阿隼打趣了他幾句,回頭同畢岸低語道:「已經查到。據洛陽縣誌記載,高宗乾封元年十一月,月食之夜,邙嶺黑月崖山體滑坡。距今剛好十年。」

畢岸頷首道:「甚好。你忙去吧。」阿隼看了一眼公蠣,轉身出去了。

公蠣直挺挺躺在床上,叫道:「我這是怎麼了?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胖頭忙過來攙扶。

畢岸抱胸而立,目光散漫地看向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公蠣在胖頭的侍候下洗了把臉,抓過羊腿便啃。吃了一半,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我的玉鼓呢,第八個來了沒?小妖怎麼樣了?」

畢岸回過頭來,道:「小妖早早已經醒了,她的夢遊應該不會再複發了。」

公蠣撕下一大塊蹄髈塞進嘴裡,欣喜若狂道:「那就好,那就好。玉鼓呢,趕緊給我看看我的大明宮。」

胖頭從牆角提出一個破舊的包袱來,裡面傳出清脆的碰撞聲。

公蠣撲過去心疼地抱住:「我這麼嬌貴的東西,怎麼能隨便丟,碰壞了可怎麼辦?」

胖頭嘿嘿笑道:「我看一堆碎磚爛瓦的,能值多少?!」

公蠣喜滋滋道:「胡說八道,我跟你說,你娶媳婦的錢,可都在這裡了呢。」一邊說一邊小心地解開了包袱,頓時愣住了。

花紋沒錯,但原來晶瑩剔透的天山陰玉,變成了黑灰色,瓦片一般粗糙,鼓面皺皺巴巴,如同用過的草紙。最關鍵的是,沒有一個完整,全部都是打爛的!

公蠣大怒,一雙油哄哄的手抓住了畢岸的領口:「我的窨讖鼓呢?你藏哪兒了?」

畢岸拂開他的手,淡淡道:「你昨晚夢遊,自己把它打碎了。」

公蠣暴跳如雷:「放屁!我怎麼捨得打碎!定是你把它昧起來了!快還給我!」胖頭惶惑地看著兩人撕扯,不知道該幫誰。

畢岸無可奈何道:「你清點一下,八個,不多不少。」

公蠣氣呼呼將碎片抖摟出來,簡單拼了一下。果然是八個,雕工花紋也完全沒錯,正是窨讖鼓的樣子。公蠣吼道:「玉呢,怎麼都成瓦片了?你使的什麼障眼法?」

畢岸臉上一沉,一道精光從眼中射出。公蠣頓時慫了,聲音低了下來,嘟囔道:「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畢岸冷冷道:「窨讖鼓被破了法門,精氣散盡,原來用來吸收精氣的天山陰玉自然成了瓦片。」

胖頭在一旁小聲道:「老大,這怪不得畢掌柜。這些東西真是你自己打碎的。你昨晚夢遊,爬到柜子頂上,使勁兒丟東西,把這些小鼓砸了個稀巴爛……」他心疼地看著一堆破爛兒:「真夠可惜的。」

大明宮,小美人兒,就這麼沒了。公蠣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捧著玉鼓碎片哭了一陣,忽然想起什麼,哽咽著道:「第八個是從哪裡來的?」

畢岸對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樣子實在不知說什麼好,無可奈何道:「那個小木鼓,是個鼓中鼓,外面是偽裝的木頭,裡面便是第八個窨讖鼓。」

公蠣怒道:「你早就知道第八個窨讖鼓就在小木鼓裡,還讓我敲擊!」畢岸不理會他的質問,道:「第八個小鼓,沒有用人皮。」

公蠣愣了下:「什麼?」

畢岸道:「當年製作這批窨讖鼓時,只完成七個。」

昨晚的夢境如同畫面一般掠過公蠣的腦海。血月亮,熱桐油,銀骷髏,還有那些古怪的舞蹈。

公蠣終於不再糾結鼓的事情,想了又想,困惑道:「小妖……小妖的夢遊,和我昨晚的夢……好奇怪的感覺。像是我又回到了修鍊前的狀態。」

畢岸沉默片刻,道:「亦真亦假,亦幻亦夢。」

公蠣不懂他說什麼,神態之間更加迷惘。

畢岸道:「這話說來長遠了。上次孩童失蹤案,我遲遲未去解救那些孩子,便是因為我發現大雜院不僅設有剝卦,還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這種力量說強不強,說弱不弱,很是奇怪。若是貿然衝進去將那些孩子解救出來,只怕他們一輩子都難以恢複神智。」

畢岸看了一眼公蠣,繼續道:「午夜子時,我們破了它的卦陣。你也很清楚,並不是按照陰爻陽爻這麼隨隨便便用綠籬或者什麼東西一擺,便能稱得上卦陣。」

公蠣本來正想問問是否按照卦象陽爻陰爻排法便可設置卦陣,聽了此話「吧嗒」一下閉上了嘴,裝出很內行的樣子,鄭重地點頭道:「對,肯定還有其他的法器。」

畢岸道:「大雜院剝卦的法門,便是那個石碾子。」石碾子在民間一直有「震」的意義,比如哪家生了個兒子,寶貝得很,唯恐早夭,便會放一個石碾在其房間門口,以示可以震得住福氣。

「破了法門之後,石碾子化為一個破鼓。但我卻發現,那種激蕩的陰氣仍在。」「後來我們便找到了七個玉鼓。當時我便覺得十分奇怪,因為窨讖鼓應該是八個。所以你說帶回來,我未加攔阻。可是當我看到你從老木匠家裡討來的木鼓後,便知窨讖鼓齊了。」

公蠣總算理順了後來的情況,小聲道:「從我帶回窨讖鼓之後,小妖便一直夢遊跟了來。」

畢岸點頭道:「窨讖鼓屬於黑巫術的一種,手段陰毒,需在月全食之夜,以活著的女童背部皮膚和陰玉為鼓。陰玉可鎖住被剝皮之人的怨念,並吸收天地靈氣,以此增長施法者的功力。小妖能被窨讖鼓吸引,自然是同它有些淵源。」

公蠣想起夢中七歲的小妖,低聲:「她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兩人是製作窨讖鼓的人選之一。只是當時……」公蠣突然愣住了,說話也結巴起來:「她……她當時被一條小水蛇,啊不,被我給救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猶如一盆漿糊,理不出一絲頭緒。

畢岸看了他一眼,將眼睛轉向那堆碎片道:「小妖那段經歷,可能因為太過驚嚇不願想起,所以這十年來她一直看起來開開心心。可是這次八隻窨讖鼓同時出現,勾起了她心底暗藏的回憶,不過以做夢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公蠣納悶道:「她做夢的時候,只認得我,她叫我龍哥哥。」公蠣想起她被拋下懸崖的那一瞬間,自己用尾巴勾住了她的腳踝——可是,那條小水蛇,真的是自己嗎?

畢岸道:「窨讖鼓,我也是第一見到。但我曾聽說,這種過於陰毒的法術,不僅世間痛恨,連老天也不容,在製作過程中,總會出現一些異常事件。比如平地響雷,山體滑坡。如同……」頓了一頓,他輕描淡寫道:「如同非人生物要想得道化人,必先渡劫。」

公蠣低下頭,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畢岸道:「我已經查到,洛陽方圓最適合製作窨讖鼓的,只有黑月崖。剛才阿隼所說你已聽到,十年前,黑月崖在一個天氣晴朗的天狗吞月之夜,無故出現山體滑坡。官府勘查,只發現一些福娃娃面具和一些彩色布條。可惜年代久遠,這些物證已經無從找到。」

……公蠣橫掃石壁,巨大的山石落下掩蓋了石台,儀式因干擾而終止。

不對!公蠣在心裡大叫了一聲。

十年前的縣誌已經記載了山體滑坡,豈不是當時窨讖鼓的法門已經破了,怎麼還能勾起小妖隱藏心底的回憶?若是當時未能破掉,而確實是自己昨晚的功勞,又如何解釋縣誌記錄之說?

這似乎是個難解的死扣。

公蠣心中混沌一片,茫然無措。

畢岸繼續道:「所以這些窨讖鼓,當年只完成了其中的少量步驟。八個窨讖鼓,只有七個用了人皮,被偽裝在木鼓裡的那個用的是普通的羊皮。如此一來,功效大打折扣,只能作為剝卦的一個輔助,而不能單獨作為法器使用。」

公蠣充耳不聞,而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忽然去搬床頭的花梨木方桌。

方桌晃動了一下,用力的這頭被搬起半尺高,另一頭紋絲不動。公蠣力氣不濟,只好慢慢放手,免得將桌腿兒弄壞。

——昨晚的只是個夢,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又無任何法力,如今沒有這個本事,十年前更不可能有本事去破壞人家黑巫的施法現場。昨晚夢裡那條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小水蛇,只是個巧合而已。

可是小妖在夢遊時唯一認得的便是自己,又作何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