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玲瓏心 引子

秋風蕭瑟,枯葉飄零。洛陽城外邙嶺一片肅殺之象,乾枯的樹枝不時在風中折斷,發出清脆的咔嚓聲。

樵夫老魏頭喜滋滋地將打好的柴一條條碼好,用繩子捆緊。

這是一處小山坳,不知何時長滿了高高低低的灌木,夏天時候蔭翳蔽日,常有瘴氣出沒,所以不常有人來,如今秋高氣爽,瘴氣散去,正是打柴的好時候。自從前幾年被老魏頭尋摸到這麼一處好地方,一家人整冬的柴火都不用愁了。這裡柴多而乾淨,全是各種手臂粗的硬柴,比前山打的乾草、桐木等耐燒多了。

這處山坳並不平坦,低洼處像是個半月牙,靠近山體那側,有個被埋了一半的圓形土台,生生比這邊高了丈余,上面長滿了黑黝黝的槐樹。老魏頭先將低洼處落地的木柴歸集在一起,見土台上幾棵槐樹樹枝幹枯垂落,便往土台上爬去。

土台上一層厚厚的落葉,踩在上面咯吱咯吱響。老魏頭深一腳淺一腳朝正中那棵最粗大的樹木走去,不料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幸虧落葉鬆軟,腳倒沒有受傷,不過年紀大了,這麼一墩,還是有些吃不消。老魏頭按住旁邊一塊花斑石頭,準備站起來。

手上剛剛用力,花斑石頭突然一動。老魏頭一看,頓時嚇了一跳。原來是一條扁擔長的青花水蛇,腦袋上長滿烏青的鱗甲,正慢慢移動。

老魏頭久處山林,經驗豐富,情知此季節正是蛇類冬眠之時,活力不足,只要不去惹它便沒事,忙悄悄挪動身體,手腳並用,爬到旁邊一棵大樹上。

青花水蛇蠕動了一番,慢慢抬起頭來,接著開始扭動,腦袋或一探一探,或在盤起的腰身中穿插,同時靈活地搖擺尾部,如同跳舞一般,極富有韻律性,而身下的落葉紛紛被捲起,環繞著水蛇紛飛。

老魏頭還是第一次見如此異事,不由大感驚奇,探身往落葉圈中觀看,一時忘了腳下,咔嚓一下踩斷了樹枝。

青花水蛇瞬間固化,保持著昂頭跳舞的姿勢一動不動,一雙煙霧藍的眼睛緊緊地盯著老魏頭。老魏頭嚇得屁滾尿流,跪在樹杈上禱告起來:「蛇爺爺饒命,小的不是故意要驚擾您……」

水蛇似乎聽懂了他的禱告,慢慢調轉了頭。

——蛇頭後面,分明還長著一顆人頭,五官齊全,雙眼微閉。老魏頭身子一抖,「啊」的一聲從樹上掉了下來,已經滑入落葉的水蛇箭一般折回,剛好駝在老魏頭身下。

老魏頭毫髮無損,呆坐在地上,過了良久才回過神來,而那條水蛇早已不見蹤影。老魏頭匍匐在地上,戰戰兢兢地磕起了頭:「多謝蛇爺爺搭救……」

敦厚坊中,一家挨著一家的商鋪正開門迎客,喧鬧之中透著幾分安逸,唯獨一個掛著「忘塵閣」招牌的店鋪,房門虛掩,冷冷清清,幾個上門的客人見狀,紛紛搖頭離開。

其實店鋪里並非沒人,夥計胖頭正站院內掌柜的門前,一臉焦急,顧不上招呼店裡的生意。

房間里有一些異動,似乎什麼東西在翻滾、掙扎、撕扯,還伴隨著壓抑的低吼。胖頭將耳朵貼在房門上,小心翼翼地叫道:「老大,你好些了沒?」

床上一條手臂粗的青花水蛇,正拱著身子左右擺動搖擺,身體摔打在牆壁上發出啪啪的聲音,同時尾巴緊緊纏住床腿,鼻子用力地在桌角的稜角上蹭。

胖頭急了,將門拍得山響:「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去請郎中來吧?」

左側臉頰的一塊舊皮終於脫落。水蛇幾近虛脫,直挺挺躺在床上,努力想要做出回應,但發出的卻是若有若無的嘶嘶聲。

胖頭跳腳叫道:「老大,你到底在不在?我買你最喜歡的燒雞,你要再不出門我就吃完了啊。」在另一個房裡養病的老夥計汪三財忍無可忍,披著外衣出來,撫著胸口嘆道:「幾天不下床不出門,還有個做掌柜的樣子么?!」

胖頭訕訕地解釋道:「老大他不舒服。」

汪三財一連咳了好幾聲,勉強道:「算了,還是我拼了老命來。」說著搖頭嘆氣,慢吞吞去了前堂。

水蛇翻了一個身,將身子盤起,高高揚起腦袋,瘋狂甩動,已經褪下的長長蛇蛻水袖一樣在空中舞動,只聽輕微的「刺啦」一聲,右邊臉頰和鼻子上僅存的舊皮被扯了下來,露出細膩的新生紋理和靈巧精緻的鼻子。

水蛇軟塌塌地俯在床上,勾著腦袋,有氣無力地盯著自己胸腹部那些骷髏狀的墨綠色斑點。一盞茶工夫過去,新換的外皮顏色柔和了些,水蛇緩緩盤起,腦袋迎著從窗口縫隙里鑽入的涼風,一動不動。

胖頭忙過一陣,又回到房門口。側耳細聽,房裡聲息全無,肥臉上頓時顯出不安的神氣,嘴裡叫道:「我撞門了啊!」用盡全力朝房門撞了過去。

門剛巧開了,胖頭收不住勢頭,撲倒在屋內地面上,摔了個結結實實。

掌柜公蠣穿著一件嶄新的長袍,懶洋洋地靠在門後,道:「睡個懶覺,都不讓人安穩。」

胖頭飛快爬起來,嘬著下嘴唇,欣喜道:「嚇死我了,這麼些天都不出門,我還以為你病了呢。」

公蠣的腳步有些浮,慢慢扶著桌子走到床前重新躺下,道:「我沒事,只是天冷了不想動。」

胖頭用手扇著鼻子,道:「屋子裡一股子爛樹葉的味道……今天天氣不錯,還是出去晒晒太陽好些。」盯著公蠣的眼睛,忽然道:「真沒病?我怎麼看著覺得哪裡不對勁兒呢?」伸手去摸他的額頭,被公蠣一把打開。

公蠣不耐煩道:「我說沒事便沒事。出去,別影響我睡覺。」

胖頭突然張大了嘴巴,伸出手在公蠣眼前晃了又晃,遲疑道:「你的眼睛……眼睛好像有點問題。」轉身拿了桌子上的銅鏡,道:「你自己看。」

鏡子中,公蠣黑色的瞳孔不知何時成了煙霧藍色,但藍色之下,又隱隱透出一圈暗紅,而且因為多日未睡好,眼白布滿血絲,看起來就像害了眼疾。

公蠣猛地眨了眨眼,覺得視力正常,又拉開衣服查看胸口的鬼面蘚,按了幾按,發現並未加重,便知這是蛻皮之後的正常反應,遂放了心,白了胖頭一眼,道:「少見多怪。」

一瞥之下,目光穿透胖頭厚厚的袍服,似乎看到下面藏著一把紅彤彤的小刀,但定睛再看,卻只看到胖頭粗壯的腰身和粗糙的衣服了。

公蠣道:「你腰裡別著什麼東西?」

胖頭低頭看了看,茫然道:「沒什麼。」忽然想起來什麼,往腰裡一摸,壓低聲音喜滋滋道:「這個這個,十分好用……我尋了來,財叔還不讓拿,我偷偷藏起來的。看著是木頭,鋒利得很呢。」

瞧這個胖頭,連個囫圇話都說不齊整。

公蠣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柄袖珍小小木劍,不過半尺來長,一條似蛇似龍的怪獸盤踞其上,有爪無角,表情兇惡,雕工簡單古樸卻極為生動;獸身為柄,噴出的火焰則為刀刃。整把小劍黑黝黝的,底色微微有些暗紅油光泛出,木質堅硬細膩,入手沉甸甸的,若不是上面的紋路,看起來不像木頭,倒像是鐵鑄的一般。

公蠣對刀啊劍啊之類的沒有興趣,丟給胖頭道:「滾,我要睡了。」

胖頭傻笑道:「你沒事就好,我這就滾。」心滿意足地出了房間,並小心地將房門關好。

公蠣瞬間癱作一團,重新變回一條水蛇,軟綿綿地躺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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