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凡塵的舞台 第四十六章 兩封信(十一)

芙蕾雅眼圈還有點兒紅紅的,她去見了西爾嬸嬸與叔叔的墓地,這片墓地在森林裡一片開闊的空地上,簡單地插滿了木質的墓碑,大多數墳塋都沒有真正的主人,只是為了慰藉在戰爭之中逝去的靈魂。而在廣場上,巡查騎兵們規規矩矩地蹲在那兒,被布契的小夥子們照看著,不過倒沒有人為難他們,甚至傷者還得到了照顧。

布蘭多和馬登站在一起,正在交談,老人也是聞訊趕來,卻沒想到能遇上他和芙蕾雅。這位十一月戰爭的老兵、布契的老警備隊長顯然十分欣慰於布蘭多和芙蕾雅的成長,尤其是布蘭多和芙蕾雅現在的身份和地位,讓他看到了布契人的希望。事實上不得不說這位老軍人對於埃魯因的貴族的秉性頗有幾分了解,要改變布契人今天的境況對於今天的芙蕾雅來說的確算不上麻煩,甚至不需要勞煩到布蘭多動用托尼格爾伯的身份,就算是她自己王家騎士團騎士隊長的地位,也不是納金伯爵願意為了一片林子來開罪的。

這聽起來或許有些悲哀,對於布契人來說這是關係到生死存亡的問題,但對於納金伯爵來說這不過是個面子問題,作為貴族他當然不樂意讓一群難民欺壓到頭上,但如果這群難民背後有一個公主身邊的近臣照拂,那自然又不一樣了。甚至不需要芙蕾雅親自去提醒,這位今天聲望日漸高漲的女武神只要表露一下自己布契的出身,納金伯爵只怕就會自動撤銷自己在貴族議院的提議。

巡查騎兵與布契人鬥毆的消息很快不脛而走。

這不是一件小事,布契人心中清楚這裡面代表著布拉格斯城裡的貴族們對於他們的看法,許多人憂心忡忡地聞訊而來,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貴族議院已經得出結論,要趕他們走了?人群很快聚集起來,傳播著各種各樣的流言,大多數人普遍帶著一種普遍悲哀與憤怒的心態,沒人開口或者是高喊,場面上十分壓抑,因為沒人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只有沉默之中默默地積蓄著怒火,空地上的巡查騎兵心驚膽戰地看著這一幕,才明白自己闖了多大的禍。

好在芙蕾雅親自出馬開口勸解——就像布蘭多所說的,她畢竟是布契人的女兒,又曾經與布蘭多一起帶領著里登堡的難民們殺出重圍,許多人都認出她來,當他們知道布契人的女兒今天已出人頭地時——雖然仍有些將信將疑,但至少也稍稍放下心來,不再顯得那麼騷動不安。

布蘭多看著這一幕,心中才稍稍鬆了一口氣。歷史上,在雨燕之年的霜降之月,布拉格斯貴族與難民之間的矛盾在長達三年之中徹底激化,當貴族們開始驅逐難民時,忍無可忍的布契人在一夜之間爆發了,隨後就是席捲整個布拉格斯地區的暴動,許多人在場災難之中喪生,而在那之後布契人在本地人與貴族的雙重打壓之下的處境每況愈下,戈蘭——埃爾森也因此元氣大傷,但更加深重的災難是一種冷漠的猜疑在這一地區根植,使王國日後徹底失去了在這一地區的威望。

但今天,看起來這場災難至少不用再重演——

不過芙蕾雅回到布蘭多身邊時,卻顯得有些消沉。「布蘭多,這和我想像中有些不一樣。」她小聲答道。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么,有朝一日,你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庇護布契,讓布契人得以主宰自己的命運,不用聽任貴族們的擺布。」布蘭多彷彿明白她心中所想,寬慰道:「今天你做到了這一點,這一切都證明你的努力並沒有白費,你為自己定下一個目標,終究實現自己的諾言。」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我忍不住想,假若我沒有今天的地位,一切又會怎麼樣?布蘭多,我多麼想讓布契人能夠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但——決定大家命運的權力不過是從貴族們轉移到了我的手中,他們或許從今往後可以過上安寧的生活,但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假若有朝一日我想要將他們推向火坑,一切又會重蹈覆轍。」芙蕾雅幽幽地答道。

「我的孩子,可你畢竟不會這麼做,不是嗎?」馬登回答道。

「我知道,但是……」

老人彷彿知道芙蕾雅要說些什麼,打斷她道:「這就是貴族們規則,你身在其中,就必須遵守這規則,你已經做得夠好了,我的孩子。」

芙蕾雅緊緊地抿著嘴巴,有心反駁,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她總覺哪裡有問題,但卻又不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馬登大叔似乎也並沒有說錯,可她心中就是十分憋屈,就好像拚命去努力之後,得到的卻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但她隱隱約約有種感覺,如果這裡有一個人能回答她的疑惑,那麼那個人一定是布蘭多。

就好像每一次她感到困惑時一樣,她仍舊第一時間看向布蘭多。

「馬登隊長說得的確沒有錯,芙蕾雅,」布蘭多從容地答道,彷彿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從來就不是問題一樣:「在我們這個時代的規則之下,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布蘭多的話就像是一道火焰照亮了芙蕾雅內心之中的黑暗與陰霾,她一下反應過來,驀然抬起頭來,問道:「布蘭多,你的意思是,規則——是可以改變嗎?」

布蘭多對她微微一笑:「這不就是我們一直以來在做的事么,我,你,公主殿下,還有所有人都在尋找與前進的方向。」

芙蕾雅微微張開口。

馬登彷彿也聽出一絲味道來,也忍不住看著這個他在黑玫瑰戰爭中不過接觸過兩次的年輕人,他覺得自己每一次都看清對方更多,但每次都得到更多的驚訝。

布蘭多輕聲答道:「所以芙蕾雅,你千萬不能妄自菲薄,你要知道自己所正在做的事情,遠比你想像之中更加光輝與榮耀。你的出身,你的資質,在這個理想與信念面前,就像是一粒沙塵,根本不值一提。那些嘲諷你,譏笑你的人,根本不明白你心中所想,因為他們無法想像埃魯因先古的榮光——這是平凡之人的偉業,就像先君在他劍前立下的誓言。」

「年輕人,」馬登聽完之後半晌,才開口道:「你相信這個?」

布蘭多點了點頭:「我確信無疑,因為我知道曾經有許許多多人為此而付出一切,直到此刻亦有許許多多人為了這個信念與理想而披荊斬棘,我不敢斷言它是否一定會成功或者失敗,但我至少明白,我不會讓它半途而止。」

他又回過頭,對芙蕾雅說道:「芙蕾雅,你還記得你曾經說過的話么,你立下誓言,要為布契人爭取獨立自主的命運,使每一個追求幸福與美好的人終有一日可以不受他人擺布,你還記得當日我和你說過的話么?」

「我記得的,」芙蕾雅用力點了點頭,彷彿那些困擾她心頭的陰霾不過是一層薄霧輕紗,輕輕一吹,就早已煙消雲散。她立誓一般地回答道:「布蘭多,我明白了,我會繼續堅持下去,那怕有朝一日流盡鮮血,也絕不會後悔。布蘭多,你相信我嗎,我一定會做到的。」

「你做到了啊,傻姑娘。」布蘭多聽到芙蕾雅說哪怕流盡鮮血,也絕不會放棄,在埃魯因的歷史上,這位女武神的確是為這個古老的王國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埃魯因的先古榮光,那是傳說之中描述的景象,馬登不敢去想像,不過年輕人的熱血與衝動,他也不會輕易去苛責。無論如何,只要布契人的明天能過得比今天更好,對他來說就已經滿足了,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他已見得太多,他漸漸老了,不再輕易相信所謂的美好的願景,認為那不過是一種虛妄;但他至少明白,芙蕾雅是個好姑娘,絕不會將布契人推向火坑,這就足夠了。

飽經戰亂與痛苦的布契,只不過奢望的是恢複過往平靜的生活而已。

人群漸漸散去,但巡查騎兵們卻不敢輕舉妄動,過了好一會兒,這些年輕人們終於搞清楚了眼前這兩人的身份——於是他們就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了,而是一個個在心中大叫倒霉。布拉格斯剛剛經歷了一場戰爭,正是托尼格爾、蘭托尼蘭與維埃羅人的聯軍將他們從絕境之中解救出來,然而在這場戰爭中,托尼格爾伯爵與公主殿下身邊的那位女武神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他們這些既與軍隊又與貴族有關係的人,不會沒聽說過這兩個人的名字,而一得知這兩個人竟然都有出身布契的背景,所有人心中頓時有了一種正踢到了鐵板上的感覺。

他們來不及為不長眼睛的納金伯爵唉聲嘆息,因為比起來納金伯爵還可以說是不知者無罪,而他們卻是一頭撞到了別人面前,眼下若是這位伯爵大人要處置他們,恐怕沒人敢為他們出頭的。

巡查騎兵們惶惶不安,卻沒想到布蘭多和芙蕾雅早就把他們給忘掉了——布蘭多畢竟沒那麼小肚雞腸,何況他很清楚戈蘭——埃爾森乃至於卡拉蘇這些地方的風俗,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們互相鬥毆甚至決鬥都是很常見的事情,雙方都還算比較規矩,雖然有人受傷,但基本沒人下死手,對此他也無心苛責。至於這些巡查騎兵跑來撈外快的事情,實在是風氣如此,想阻止也阻止不了,而且他相信有了這個教訓與自己和芙蕾雅的背景在這裡,對方以後恐怕就不會再犯這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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