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凡塵的舞台 第四十二章 兩封信(七)

微風拂過樹梢,樹葉沙沙作響,彷彿午後的小曲。

「這一切要從你祖父那個時代說起,」公主殿下輕柔的聲音像是在應和著這首曲子,「那是差不多六十年前,那時候安森十一世還在位,王國還有劍聖達魯斯,秘銀堡之主圖拉曼,那是雷霆之年,埃魯因剛剛頒布了民兵訓練法令,里登堡——梵米爾防線才開始建造,那是繼西法赫王朝以來這個古老的王國最為光輝的一段時日,而那個時代,你的祖父,就是這其中最為耀眼的一個名字。」

布蘭多默然不語,他看著田野的方向,雲層正浮過雄鹿森林的上空,南面淡淡的起伏的山影,正是於松的群山。

劍聖達魯斯,的確是屬於那個時代的傳奇,埃魯因王國有史以來最強的劍聖,唯一一位擔任過炎之聖殿聯軍元帥的王國將領。

不過這顆星辰的光芒並未恆久,聖戰結束之後不久,他就莫名地從歷史上失去了蹤影,有人說他已經身死,有人說他其實只是失蹤,甚至有謠傳聲稱當王國再一次面臨萬劫不復的危險之際,這位劍聖大人會重新回到這片土地上,拯救埃魯因於危難之中。但布蘭多明白,這終究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在另一段歷史之中,這些傳說隨著王國的覆滅而埋葬於塵埃之下,或許千百年之後,不再有人會記起。

如果他沒有現在的經歷,也不會明白原來達魯斯從未離開過王國,他生於這片土地,死於這片土地,一直到他人生的最後一刻,仍舊隱姓埋名於這座王國邊陲的城市。

任誰也不會想到,在布拉格斯城外,布契河邊的這座不起眼的磨坊之中,居住著、埋葬著王國曾經的英雄。

「格里菲因公主,」布蘭多開口道,這些東西與他現在處境並無關係,但他卻隱隱感到冥冥之中或者有著某種關聯,「你想告訴我,我祖父他身上最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是什麼促使他離開王權的中心,隱居此地。我知道,這一定和布尼德團長他們的高地騎士有關,說不定也和埃魯因王室有關,這就是你現在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對嗎?」

「你對於事物的發展總是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敏銳,騎士先生,你好像能看到過去與未來,我過去一直很崇拜你,今天也依舊亦然,」格里菲因小聲說道,但她又搖了搖頭:「可是,我真的從未欺騙過你,我確實不知道在你祖父身上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那之後王權衰微,王國一日比一日虛弱,埃魯因的榮光彷彿一去不返,我父王死後,我和我弟弟在一片黑暗與絕望的荒野之上跋涉,直到你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騎士先生。」

布蘭多好像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他不明白為什麼公主殿下會忽然和他說這個,他看向格里菲因公主,這時午後起了微風,夏末的風越過田野,輕輕拂起半精靈少女銀色的髮絲,裙邊也隨風擺動著。格里菲因纖細的雙手按著長劍的護手,昂立在風中,臉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彷彿只是隨口提起這些而已,叫人猜不到她心中的想法。

不過布蘭多抿住唇,他明白,格里菲因公主以一封信邀約他來這裡,甚至要避開王黨、她外祖父的目光,肯定是要告訴他什麼,他並不著急,於是也靜下心來等待。

果然,過了片刻,格里菲因繼續說道:「不過你可以放心,我至少可以向你保證,在當年那場動蕩之中,有過錯的一方並不是你的祖父,甚至不是你家族中任何一個人,你的祖父是因為某些緣故才承擔下責任,與你的家族一起選擇隱居至今。我對那時候發生的事情雖然所知不詳,但王室之中自有秘辛代代相傳,我的父王告訴過我一件事,那就是科爾科瓦家族永遠欠卡迪洛索家族一個人情。」

她用銀色的眸子看了布蘭多一眼:「當然,或許現在是兩個了……」

布蘭多幾乎聽得呆了。

但這不妨礙他的思緒飛速地轉動起來,公主殿下透露出的這些信息,很快在他腦子裡組裝起來,逐漸拼湊出一個大致的輪廓。也就是說當日在阿爾喀什山脈之中發生的一切,自己的祖父,劍聖達魯斯,並沒有任何過錯,甚至可以說是為某人或者每個勢力承擔了責任。一條脈絡在他心中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難怪當年炎之聖殿在自己祖父隱居之後就沒有繼續追究了,看來炎之聖殿當時很可能明白這裡面的內幕,之後的一切可能都是炎之聖殿作的一個表態而已。

只是他還是有些疑惑的是,自己的祖父究竟是為誰承擔的責任,從公主的話里看起來像是為了埃魯因王室承擔的責任,但這有些不符合邏輯,因為埃魯因王室當時根本就沒人參加那場聖戰,也不可能和阿爾喀什山脈一戰扯上什麼關係。但如果是其他人,似乎科爾科瓦王室也沒有什麼必要欠卡迪洛索家族一個人情,究竟是什麼人或者勢力,能讓自己的祖父和科爾科瓦王室為其作出如此大的犧牲。

布蘭多心中十分清楚,如果自己的祖父不在如日中天的時候離開王權的中心,埃魯因的王權不至於如此快的衰敗;當然這個古老的王國或許終有一天會敗亡,但也絕不是從繁花與夏葉之年開始。

是為了炎之聖殿?

他隨即搖了搖頭,那炎之聖殿的態度就不會是後來那個樣子了。

「公主殿下對於那時候的一切,真的一丁點也不知情?」

「騎士先生,我出生時這些早已成為歷史,我所知道的隻言片語也只不過是父王與我的歷史老師告訴我的,對於那個時代的歷史,我和你同樣好奇。」

「不,」格里菲因輕輕搖了搖頭:「我其實比你更不甘心,我不明白先王安森為什麼會作出那樣的選擇,若不是如此,王國不會像今天這般衰弱,任人宰割。」

布蘭多看到公主殿下眼中閃動的光芒,心下微微一軟,這何嘗不是他的疑問,又何嘗不是他的願望。

願黑松常青,願埃魯因長存;願信念閃耀如初,願長劍鋒利如故——

王國古老的歌謠,就是眷戀這片故土的每個人心中的希望。

但他停了下來,忽然想起這位公主殿下的真實目的是什麼,她邀約他來這裡,又留下他一個人單獨會面,難道僅僅是為了告訴他這些?她說科爾科瓦家族永遠欠卡迪洛索家族一個人情,但她大可以不必和他說這些,若她還眷念著科爾科瓦家族與卡迪洛索家族之間的關係,那麼王室與托尼格爾之間絕不會像是今天這個樣子。然而布蘭多心中其實明白,這位公主殿下從未全心全意相信過自己。

她總是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他和她還有她弟弟之間的關係,縱使她心中一直明白,自己是劍聖達魯斯的孫子。

「騎士先生,我還記得你在信上和我描述過關於這個王國的未來,那個理想之中的埃魯因,閃耀著與今天不同光輝的信念,曾經是我心目中最為嚮往的希望,」就像是午後變幻不定的風兒一樣,格里菲因公主忽然換了個話題,她輕聲說道:「如今讓德內爾伯爵已經敗亡,安列克也早已身死,現在南境已再無阻礙在你之前的敵人,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描述中那個未來之後的故事嗎?」

布蘭多微微一怔。

他看向這個柔柔弱弱的半精靈少女,她雙手拄劍站在那裡,本身就像是一把寶劍般剛直鋒利,她就這麼向他攤牌,彷彿問他,中午吃過了嗎,這麼簡單的問題一樣。

布蘭多沉默了片刻。

「公主殿下認為呢?」他反問道。

格里菲因沒說話,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她曾經以為自己身邊有很多值得信任的人,向著那個志同道合的信念而奮鬥,直到徹底改變這個古老王國的面貌。但她隨即發現,這些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這個王國或許有許多不同的未來,但她所要的那一種,不過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她看著布蘭多,銀色的眸子里幾乎沒有感情色彩,只想要將這個人看穿而已。

「前一陣子,我的王兄給我寫了一封信,他打算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你。」格里菲因公主靜靜地開口道。

布蘭多好像遭到了重重的一擊。

那一剎那,他就明白了這位公主殿下的想法。

托尼格爾如今已經羽翼豐滿,在與瑪達拉、在與讓德內爾的戰鬥中,來自於瓦爾哈拉的大軍都展示出了可怕的實力,安列克與讓德內爾已經覆亡,南境似乎再沒有一支軍隊能阻擋在他這位新興的伯爵大人面前,蘭托尼蘭人是他最好的盟友,維埃羅人的軍隊陳朽不堪不堪一擊,卡拉蘇的高地騎士更是只會站在他一邊,格里菲因公主環首四顧,忽然發現自己身邊已經再沒有一股可靠的力量可以遏制布蘭多。

她夜夜輾轉反側,好像忽然之間發現自己身邊又有了另一個安列克。

雖然布蘭多曾經向她許諾,要給她一個理想中的埃魯因,可她應當拿什麼來相信他呢?或許那位騎士先生曾經真有過那樣的念頭,但人是會變的,就像是利伍茲老師,就像是馬卡羅,當一個人身居高位時,他的想法就會逐漸偏離初衷。她生於王室,又經歷過王黨的背叛,實在是太清楚這其中的一切了。

她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將布蘭多綁在自己的戰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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