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擊水 第一百章 悔否

徐四根走進院門,一個年輕婦人含淚迎過來,懷裡還抱著一個嬰童。

「四叔,你來了。」她哽咽說道。

「大哥還那樣?」徐四根問道。

婦人抬手拭淚。

徐四根的視線落在婦人懷裡的嬰童身上。

「七弟妹躺著起不了身,孩子我先帶著。」年輕婦人說道。

「她娘家來人了?」徐四根問道。

年輕婦人臉上閃過一絲愧色。

「幫著料理一下。」她低聲說道。

是幫著料理還是勸嫁就不一定了。

這種事也不稀奇,徐四根看著眼外邊。

「四叔,你拿個主意吧。」年輕婦人低聲說道,「按說七弟妹該守三年……」

聽到這句話徐四根鼻頭一陣酸澀。

什麼時候弟兄們中間輪到他來拿主意,他們七個弟兄,一向是徐茂修拿主意,范江林點頭招呼大家,他們兄弟只要跟著做就行,有苦一起吃,有難一起扛,有福一起享……

可是現在……

「別守三年了,年輕少壯的,何必苦了人家。」他深吸一口氣微微抬頭說道,「嫁妝她帶走,當初的彩禮也不要了,留著她傍身,將來也不會受苦,棒槌定然也是高興的……」

他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

年輕婦人早已經哭起來,懷裡的嬰童不懂事反而被逗笑了,伸著手抓她的胳膊。

婦人更是哭的厲害。

「這孩子就有勞大嫂了。」徐四根嗓子沙啞說道,「好歹也是留下一個根……」

可是其他人……

徐四根再也說不下去了抬腳向屋子裡而去。

屋子裡彌散著藥味,還有微微的腐臭味,卧榻上躺著范江林,側身向內不知是睡還是醒著,一碗湯藥擺在一旁,一動未動。

「大哥,我喊你一聲大哥,都覺得丟人!」

徐四根撩衣坐下,哽咽說道。

「你這樣像做大哥的樣子嗎?」

范江林一動不動。

「你躺夠了沒有?」徐四根說道,「你該不該起來做你該做的事了?」

「我該做的事,就是去死。」范江林木木的說道,「和他們一起死。」

徐四根抓起卧榻邊的葯碗砸在地上。

「你的意思是我也該去死是不是?」他喊道,「我們七個說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現在是我們該踐行諾言一起死的時候是不是?」

「老四,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何必糟踐自己來逼問我?」范江林依舊木木說道。

「那你這是在糟踐誰?」徐四根喊道,「你要讓誰看?他們看不到了,你是要讓我看?讓大嫂看?讓世人看?讓妹妹看?」

聽他提到妹妹二字,范江林的身子動了動,但旋即面更向內。

「四叔,四叔。」院子里傳來婦人的喊聲,「江州府妹妹派人來了。」

此言一出,徐四根立刻不再理會范江林抬腳就出去了,卧榻上的范江林也撐著起身,聽得外邊傳來說話聲。

「……郎君節哀,小的代娘子送喪禮……」

從窗戶里看出去,見院子里的來人帶著孝,行家僕禮。

范江林神情哀戚又躺了回去,將身子捲縮起來。

還有什麼臉面,有什麼臉面去見……

外邊的說話聲聽不清了,過了很久,又也許沒用多久,徐四根又進來了,重新坐下來,將程嬌娘遞來的禮單一一念。

范江林一動不動。

徐四根念完了放下來,看著他。

「妹妹還有一封信。」他說道,「只寫了一句話,我知道我自己的回答,但我不知道你的。」

范江林依舊沒有動。

屋子裡沉默一刻。

「後悔嗎?」徐四根忽的說道。

范江林身子微微一僵。

「妹妹的信上就這三個字,後悔嗎?」徐四根又重複一遍。

後悔嗎?

「我們是逃兵,逃兵都是殺頭的,能得命實屬幸運,已經洗刷了冤屈,脫了逃罪,便只剩下兵,既然是兵,所以我們還得回去。」

「不,原本也可以不回去的,我給哥哥們準備三份大,這便是第一份。」

「我沒有問你們,就私自替你們做主了,不知道做合不合哥哥們的心意。」

「你們習慣了風雨無阻熬練筋骨,習慣了握著刀槍隨時備戰,習慣了就算躺在歌舞昇平之地,隨時豎起耳朵待聽的也是進攻的鑼鼓……」

「虎在山林才是獸,龍藏深潭才得靈,哥哥們的弓箭,只有在戰場上,只有在射入敵人的胸膛,才是價值千金的弓箭。」

「……虎寧願餓死在山林,也不會在鐵籠中飽食,所以我才想送給哥哥們一個禮物,不是坐擁金山做個一生太平翁,而是去建功立業洗刷恥辱,哥哥們從哪裡跌下就從哪裡爬起來,就在哪裡拍下身上的污泥。」

「我送的這個禮,不知道哥哥們可還喜歡?」

如今沒有建的功業喪了性命,你們,後悔嗎?我應該後悔嗎?

如果知道結果是這樣,他們是不是更願意坐擁金山做個一生太平翁,是不是更願意此時此刻在京城繁華地穿錦衣飲美酒,是不是更願意如今只是一場夢。

悔不該當初……嗎?

「范江林!」徐四根猛地拔高聲音喝道,「你後悔嗎?」

「我不後悔!」范江林喊道,撐身坐起來,嘶啞喊道,「我不後悔,他們也不會後悔,沒有人後悔!」

虎寧願餓死在山林,他們的弓箭只有在戰場上才稱得上是弓箭,不管是射入敵人的胸膛,還是自己的胸膛。

徐四根看著他,范江林也看著他。

「既然不後悔,那就快些好起來。」徐四根一字一頓說道,「去建功立業,去洗刷恥辱,去報仇雪恨。」

「阿李,阿李!」范江林沖外喊道。

門外早已經等候的年輕婦人抱著孩子就進來。

「大郎。」她哽咽說道。

「去請王醫官來……」范江林說道。

年輕婦人哭著笑了,一面擦淚一面應聲是轉身就跑出去了。

「老四,你回去吧,這裡有我呢,你去忙你的吧,這些日子了,也耽擱不少了。」范江林說道。

徐四根應聲是。

「大哥,功賞已經報上去了,這次是大功,想必很快就批下來了。」他說道。

「到時候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范江林說道。

室內一陣沉默。

「七弟妹那邊,我想還是讓她別守著了。」徐四根說道,將自己的安排說了。

范江林點點頭。

「你做的對,就按你說的來吧。」他說道。

徐四根看著他。

「大哥。」他喊道。

范江林看著他,等他問話,徐四根卻沒問又喊了聲。

「怎麼?」范江林問道。

徐四根笑了,只不過笑中帶淚。

「大哥你回來了真好。」他說道。

范江林看著他呸了聲。

「你給妹妹,回個信。」他說道,「我也不會寫字。」

徐四根點點頭。

「別的也不用說,老三臨死前,給她留下一句話。」范江林慢慢的一字一頓的說道。

還留了話?那個眨眼而沒的時候,給她留了話?

徐四根有些驚訝,更多是心酸。

三哥……

「我說劉媒婆,這些庸脂俗粉你就別往我三哥這裡送了,我三哥可看不上……」

「那三爺到底喜歡什麼樣的?老婆子我就不信找不到……」

「你找不到,我們妹妹那樣的人物……」

「……棒槌閉嘴……」

徐四根忍著發酸的鼻頭火辣辣的眼眨了眨。

「大哥,你說,我這就寫。」他說道。

五月末的江州府城門又被疾馳的信兵引得一陣亂。

「又來了又來了……還是西北兵……」

「程家從這裡直行到街口往右沿河……」

城門的守衛不待馬上的人詢問就自作主張大聲說道。

那信兵看他一眼果然沒有張口詢問沒停留片刻去了。

「大郎君的信。」

曹管事疾步而進,對半芹說道。

半芹很是高興,忙伸手接過向後院而去。

後院里樹蔭下,程嬌娘挽著臂繩,正對著三十步外的草靶子拉開弓弦,嗡的一聲,箭離弦命中靶心。

兩個伺候的小丫頭立刻驚喜歡呼。

「娘子好厲害。」

聽聞半芹的話,程嬌娘將手中的弓遞給小丫頭,伸手接過拆看。

半芹站在一旁,從背面看到信紙上只有一行字,她不由有些不解。

這麼遠又這麼急從那邊送來,就是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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