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外篇 清零花開——孔雀明王后傳 第二章 始脫縛

時間又過去了很久很久,當年去亂雲渡冒險的少年們早已作古,連他們的重孫輩都已是垂暮老者,而亂雲渡依然是凍結的冰原,似乎是時間被寒冷凍結,誰也不相信那裡會有冰消雪融的一天。

可是,真的有那麼一天,只是人們都不知道而已。那是一個普通平淡的春日,亂雲渡湛藍的高天上有兩朵白雲遙遙飄來,雲朵上有清朗的聲音傳下來,「咚,咚,咚」像是木魚的敲擊。然後,凍結了萬年的冰層發出一陣細碎的聲響,開始消融,冰面上的裂紋不斷的擴張延長,一條條縱橫交錯,編織出美麗奇異的圖案,有濃濃的水霧升上天空,在陽光的映射下,凝成一彎絢麗的彩虹。

褪去潔白冰裝的亂雲渡,依然是荒涼沉寂的碎石灘。一直停在天空的雲朵徐徐沉落,兩位身著褐黃色袈裟的僧人步下雲端,一人托著木魚,一人握著經卷,皆是斂眉垂目,寶相莊嚴。兩人緩步來至石碑前,似是遲疑了一下,同時抬頭看向對方,眼色交換後微一頷首,立在左邊的僧人口宣佛號,舉起手中的木魚敲擊石碑。

木石相擊之聲冷冽如罄,又是三聲響過,短暫的寂靜後,彷彿是遲來的回應,地面突然震顫起來,然後,兩人面前的大地整齊地向兩邊裂開,發出「軋軋」的聲音,晦澀刺耳,像兩扇因為久未開啟而有些生鏽的門。

地面停止開裂,門已完全打開,在下面,一排又窄又陡的階梯悠長地伸展著,就像萬年前,一個女子曾走過的那樣;時過境遷,階梯依然直通幽暗的地下深處,而走過它的人,卻不知去了哪裡。

兩位僧人上前一步,在踏向石階前頓了一瞬,再度交換眼色後,同時邁上仄仄的階梯,向地下走去。

這是一段漆黑的路程,黑暗中,卻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下了石階,腳下是一條狹長的甬道,兩人只能前後綴行,走著走著,猛然地,前面有一朵燈火跳躍著燃起,然後,燈光一片片亮起在小徑兩旁的石壁上,閃爍似擦亮夜空的星辰,不計其數,華美溫暖。

「我還以為這裡會像陰司一樣森嚴可怖,想不到居然設了天羅星燈陣,佛祖雖然把他囚禁於此,仍然沒忘了他的身份,真是慈悲啊!」拿木魚的僧人看著兩壁上的無數燈火,讚歎感慨。

「可不是,」持著經卷的那僧點頭附和,「佛祖從來慈悲為懷,但願他此番脫得劫難,能有所徹悟,也不負我佛的一番苦心了。」

他身旁的僧人點點頭,臉色忽然一凜,低聲道:「我們說話最好莫要大聲,當心被他聽到,他的神通無限,就是那冰魄之寒也未必能完全鎮住他。」

「呵,你怕他么?」他的同伴倒是不以為然,臉上甚至有些嘲弄的神色,「枉你還在佛前侍奉已久,恐懼怯畏之心竟仍是如此強烈,三千年的修為到哪裡去了?」

「我不是怕他,」那僧的面容微現赧色,不自禁地垂下了頭,「小心無大錯嘛,臨行時,佛祖不是也告誡過你我,不可與他有所衝突么……」

他身旁的人無言頷首,不知是不屑還是認同。兩人不再說話,沉默地走在燈火瑩瑩的石壁間,搖曳的火光在石板甬路上投映出兩條影子,悠長悠長的。

小徑,石壁,這樣的路走過一段又是一段,不見盡頭的漫長。兩人也不心急,悠然地緩步而行。一路上都是靜謐的,偶爾會有燈花噼啪的爆裂開來,也是極細碎微弱的聲響。

路,走過了最後一程,兩扇巨大的鐵門巍然聳立在前方,左右各懸著一隻麒麟形狀的金環,麒麟的眼珠是翠綠的水晶琢成,在燈火的映射下,光芒瀲灧,竟似會轉動一般。

兩人在門前止步,同時抬起手,又同時放下,兩人的臉上掠過悸動的波瀾,似乎都有些緊張和恐懼。有一柱香的工夫,他們猶疑著,躊躇著,終於,持著經卷的僧人狠狠咬了咬牙,邁步上前,抬起手,將一隻淡黃色的佛印拍在麒麟門環的中間,時間凝固了一瞬,然後,沉重的鐵門緩緩開啟,吱吱呀呀的響聲刺耳而又突兀。

「進去罷。」拍開了門的僧人沉沉的說了句。

「嗯,進去。」他的同伴點頭應著,面色凝重地似暴雨將至,抬腳跨入了高高的門檻。

進門後又是漫長的石階,石階下是空闊的大殿,殿頂正中懸著的巨大燭台,依然點燃著許多枝白色的巨燭,明晃晃地籠罩這不見天日的地方,比白晝還亮。兩旁的石柱排列整齊,一直延伸過去。大殿的盡頭,遙遙只見一個人高高在上地端坐,看不清面目,一襲黑衣卻是如夜如墨的醒目。

兩位僧人微一停頓,然後沿著石柱走過大殿,走到可以看清那個人的地方。時間對他是無效的,他的樣子一如萬年之前,沒有一絲蒼老的痕迹,只是眉宇間是冰霜般慘白的顏色,微垂著頭,緊闔著眼帘,果真是沉沉睡著的。

「冰魄真的有效啊!」一僧低聲說道,竟是有些黯然的感嘆,「在這樣的寒冰下沉睡萬年,即使是他,想必也是很苦難的煎熬。」他低下頭,單掌舉在胸前,默默地念了聲佛號。

「迦葉,你在說什麼?」他的同伴猛地沉下臉,盡量壓低的語聲還是凌厲,「你的意思是說佛祖錯了么?」

「不……不是!」迦葉被這聲厲喝驚得失了方寸,這才意識到禍已出口,急急忙忙地正待解釋,空曠的大殿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陌生而凜冽,幽然嘆息,「難道,佛祖就從未錯過么?」

「誰在說……」二僧激靈靈一顫,同時抬起頭向上看去,然後露出一樣的驚愕神情,瞠目結舌地怔住。

「我當是誰在此聒嗓,原來是阿儺和迦葉,你們不在西方極樂做佛前尊者,到這裡來做什麼?」那個聲音不理會他們的驚慌,語聲平淡,波瀾不興。

「孔雀大明王……菩薩,你……醒了?」阿儺先回過神來,努力著,終於從堵塞的喉嚨里擠出一句話,也帶出了滿口的苦澀,這個問題實在愚蠢得可笑。他揚起的臉正對著一雙眼睛,沒有絲毫睡意,比夜更深,比星更亮,比冰更冷的眼睛,瞳仁上淡淡的幽藍似如鏡的湖面,引著人一直望進去,然後被最深處的洶湧暗流所吞沒,沉淪為他眼底的亡靈。

阿儺忽然頭暈目眩,身上懶洋洋地全無力氣,心裡卻有什麼不斷地向上翻湧著。這才想起佛界中的一個傳說:孔雀明王的眼睛就是地獄的入口,與他相視的人都會被他的眼神喚醒本性中的惡,輕則短暫迷失心智,重則永墮苦海,永無救贖。

阿儺想著,驚得冷汗淋漓,拚命想轉頭迴避他的視線,卻動不了分毫,目光竟似被魔咒凝固在一條直線上,無法移開。唯一的感覺是心理防線的崩塌,黑暗的漣漪層層擴散,漸漸地在心裡蔓延開來。他的驚恐無以名狀,為什麼心裡還會有惡?他在佛祖座前苦修了數千年,怎麼可能仍有惡念?他不信,可是心底的黑暗勢不可擋地翻湧著,清晰地讓他顫慄,再待得片刻,當他的心完全被這惡的暗面吞沒,所有的修為都將毀於一旦,最後的結局是墮入地獄,萬劫不復。

身體已完全僵硬,他絕望地面對那雙眼睛,一絲殘酷的笑意在那深不可測的眼裡緩緩漾開,閃著幽靈的暗光,就像地獄的大門正沉沉地開啟,他逃不了的,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淪陷。

「呵。」似是厭倦了這樣的遊戲,明王低低笑了一聲,轉開了視線。阿儺如一隻驟然脫縛的鳥,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後猛退,失控地踉蹌著,跌倒在地,莊重肅穆的佛前尊者,現在卻是滿面慘白的倉皇,狼狽不堪。

迦葉赫然一驚,忙上前相扶,阿儺抹著冷汗,看一眼高高在上的黑衣人,惶惶地低下頭,再不敢接觸他的目光。心中黑暗的潮迅速退去,慚愧卻比驚恐更加強烈地攫住他,原來他的修為定力竟如此不堪,原來他的心裡仍有佛光不能普照的死角,原來佛心的善,也不能抵消人性的惡……

迦葉見阿儺半晌無語,臉上時青時白,又怎知他此刻的矛盾痛苦,但此行的目的總得說明,他又瞟了阿儺一眼,見他仍沒有說話的意思,只好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孔雀大明王菩薩……」

「把菩薩兩字省了罷,我聽著彆扭。」明王毫不理會台下兩個來使的尷尬,幽然截斷了他的話。

迦葉一怔,只好改口道:「孔雀明王,佛祖念你久受封印之苦,心懷不忍;況你靜思這許多年,必亦心生悔意,因此特命我等二人來此解除封印,引你重返佛界。」他說著,撇開阿儺,徑自拾階而上,看著越來越近的那個人,惴惴不安。

「以佛祖之神通,難道沒算出封印會在今日失效么?」一直沉吟著的明王忽然笑問。然後,不等迦葉想通話中之意,他已從雪雲石椅上站起了身。

迦葉大驚,以為是自己太過緊張的幻覺,用力眨眨眼,再看,那張聖潔華美,人間帝王的寶座也遠不能及的椅子上真是空的,他還未省得,低頭看看手中的佛印,那是佛祖特賜的解禁符咒,現在印還在手裡,禁卻已解開了……

「啊!」他從迷惑中驚省,猛然意識到明王就在面前,一聲驚呼,從台階上急退下來。雖說來這裡的目的就是為此,但這意料之外的情形仍然讓兩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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