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殤魂湖 第五章 殤魂湖

日子就這樣天天過去,坤靈從沒有陪水影看過日出,他終日都在天一閣修書,重幕低垂,門戶緊鎖,只有當殘照落盡暮色四合,才能見他走出天一閣。

水影卻沒有再質疑困惑過,不是因為絕對的信任,而是整個白天,她都在夢鄉里沉溺,根本不知道坤靈是怎麼樣的。

這似乎是一種怪異的循環,每個晚上,和坤靈一起在天絕峰看流星墜落,白日則在夢裡和明王相見,周而復始。這樣奇怪的生活讓她不安,甚至痛恨自己。這分明就是背叛,為何她的夢裡從來沒有坤靈,而全部都被明王佔據。夢裡只有他一言不發的哀傷注視,日漸深重,讓她無法承受。

水影背負著深深的自責,她努力不讓自己入睡,沒有夢,就不見明王。可是沉重的倦意卻是無法抵擋的。或許,是因為那些流星。

其實,水影並不願每晚都上天絕峰去,那些流星,還有那片湖都讓她感到不安,尤其是流星墜落的瞬間,絕無例外的會有透骨的寒氣襲進她體內,而且越來越強烈,幾乎將她冰封,隨之而來的疲倦也愈發沉重地將她拖進更加難醒的夢裡,去面對明王。

這些痛苦她默默忍受著,從不向坤靈說起。因為他喜歡天絕峰上的夜,喜歡看流星的隕落,喜歡站在崖邊,俯視深谷下的天目湖有些星芒的碎片落入湖裡,湮滅淡淡的光華,隨波流逝。他越來越少說話,常常整夜地望著湖水怔怔出神,只有下峰時才會對她微笑,淡定的神情變得堅定決然。

水影一直在他身邊,默默,只是有時會驚心地發覺,坤靈臉上那隱忍的哀傷,竟與明王別無二致。

「水影,明天,就是你回來的第四十九天了。」夜將盡了,下峰時,坤靈忽然地對她說。

「哦,那又怎樣?」水影已是睏倦至極,像是只要閉上眼睛,就將陷入永恆的長眠。她勉強拖著腳步跟在坤靈身邊,根本沒聽清他的話,只是隨口應著。

坤靈轉身,「明天,是最後一天了。」他說著,忽然托起她的臉,「水影,你總要作出決定。」

「啊?」水影猝然一驚,托在她下頜的手指是冰涼而堅定的,帶著些強硬的決然,讓她恍惚的意識驟然清醒,她只能仰視,而無法低下頭去迴避他的眼睛。不知為何,他的眼神失去了平靜,燃燒著暗色的火焰,熾烈且義無反顧,讓她不敢看。

「決定,什麼呀?」她緊張得口吃,想推開他的手,可是行動卻不聽使喚,是不敢,不願,還是不忍?

「沒什麼。」一聲喑啞的輕嘆,像是拂過的風,坤靈眼裡的火熄滅了,他鬆開手,徑自下峰去了,忘了水影還留在身後。

望著迅速隱沒不見的熟悉背影,水影忽然想哭,惶惶地,只覺這一別,就是永訣。

水影獨自走下崎嶇冗長的山間小徑,身邊第一次沒了陪伴。腳步益發拖得沉重,好容易才挨到峰下。靠著一塊嶙峋的山石,想著坤靈不管不顧的離開,一定是生氣了。

她想去天一閣,向他問清楚到底要決定什麼?她不想讓他生氣,不想被他拋下,只能一個人走。

這樣想著,寒冷和疲倦卻讓她無法行動。天一閣處地偏僻遙遠,要越過奇險的玉蓮台才能到。而她現在虛弱的體力僅夠支撐回碧煙閣。

推開了碧煙閣的門,水影已是精疲力盡。倚在桌邊休息,正瞥見那棵綴著花蕾的闕寒草,其中玲瓏的人形蓓蕾已經微微地綻開了,她驚喜地捧過細看,忽然想起今晚正是滿月之期,要帶闕寒草去峰頂淋浴月光。到明天,水藍色花朵盛開,她就能見到那傳說中的花之精靈了。

放下花兒,她禁不住嘆息。坤靈為什麼會生氣呢?他們何時才能象從前那樣,沒有隔閡和距離。真的很想再聽他吹簫,絲絲縷縑的輕裊纏綿,引來彩鳳,醉了微風。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她懂得他藏在樂符里的心意。

現在她很想告訴他,可惜他已經不吹簫了。水影的指尖輕撫過花蕾,滿是期待,闕寒草的精靈會帶給她幸福的,等花兒開了,一切都會是從前的樣子。

深深的睡意襲來,眼帘不自覺的闔上,入夢前最後的模糊意識里,她感覺流火在鞘里錚鳴。

在夢裡,還是與明王相視。異樣的是,明王的眼神不再憂傷,冷靜而安定。他向她伸出手,他說:「水影,你握住我的手!」

「為什麼?」即使在夢裡,她仍是驚異。

「快,握住我的手!」他不解釋,急促地命令,有不容抗拒的力量。

水影像是被這命令震懾,她伸出手,走向遙遙向對的明王。似乎有個聲音在心底喃喃,「握住他的手,就安全了……」

他們之間的距離在水影腳下縮短,很近了,她已能看清他唇邊的恬淡笑意,是鼓勵,也是期盼。她看著明王的手,那是可以通天徹地,把握一切、摧毀一切的手。握住了,就安全了。

正要再踏上一步,她的眼前掠過坤靈的臉。腳步在瞬間定住,她看著自己伸向明王的手,茫然自問:「我在幹什麼?」

「水影,握住我的手!快啊,已經沒有時間了!」是什麼讓明王如此的焦急?他催促著,他們的指尖還差一寸就能相觸了,只差一寸……

水影沒有補上這短暫的距離,她看著明王,除了坤靈,他是唯一讓她心動的男子,可是,他們的手,註定不能相握。

她垂下伸展著的手臂,決然地說:「不!」

這個斬釘截鐵的字擊中了明王,他慢慢地收回手,笑容慘淡,「只差一寸啊。水影,這就是你與我的距離,如此的近,但我終是碰不到你!這一寸的阻隔,就是坤靈么?」

「是!」水影驀然心酸,但她直言,毫不迴避。

「我明白了。」他低下頭,語聲驕傲而傷感,「我曾是展翅九萬里的孔雀,可是這一寸的距離,我卻無力抵達。水影,原諒我,我有心,但是無力!」

水影看著他,驚異得忘記了言語。明王的眼裡,竟流下兩滴淚,在臉上,緩緩滑落。

那是,為她而流的淚么?明王,竟然為她而流淚?

明王淡淡地笑,他揮手,道:「去罷!」

立刻的,亂雲渡、明王,全部從她眼前消失,她能看到的,只有無底無邊的黑暗。

「啊!」水影驚醒,看看身邊,才發現自己居然倚在桌邊就睡著了。她忍不住地回顧著那個夢境,明王的淚,是為她流的么?

「哎呀,是不是的,又有什麼關係!」她討厭自己如此的游移不定,像個壞女人的樣子。抬頭才發現天已將黑了,坤靈在等她,但願他已經不生氣了。她定了定神,把明王壓在心裡,捧著闕寒草,打開了房門。

「坤靈,你怎麼在這裡?」她望著那個打開門就見到的人,脫口驚呼。

「在這裡等你啊。」坤靈笑看著她,明凈安祥,那樣熟悉的笑容,是他原來的樣子。

「這花兒就快開了呀。」聽到他說話,她才慌忙收回痴痴凝視的目光,低下頭去掩飾臉紅,「嗯,這花兒,今晚帶到峰上去曬月光,明天就開了。」她說著,眼睛瞥到了他手中的洞簫,驚詫道:「你不是,已經不吹簫了么?」

「可是,今晚我想吹給你聽的。水影,你想聽么?」

「當然想聽。」水影連連點頭,隕陶罐里的闕寒草正在夜風裡娉婷起舞,這真是神奇的花兒,還沒有開,就已經彌散了幸福的味道。

天絕峰已籠在了一片圓潤的清輝里,天凈如水,皓月朗朗,真是個讓人禁不住心生歡喜的好天氣。但願今晚不要再有流星。她搖頭,甩掉那微微的不快。找了塊極好的地方放下闕寒草。另一邊,清越的簫音已起,第一聲,就讓她的心狂跳得不能自己,這首曲子,竟是秋水寒。

初聽得這首簫曲的時候,她才剛剛得道。有了劍仙的身份,初來這世外仙山,看哪裡都是新鮮,卻又是膽怯怕羞的,除了師傅,不怕和旁人說話。一天,她帶了劍去洗心亭練,還未到,就聽見了陣陣簫音。明徹清朗,高渺幽淡,她聽著,眼前竟是一片秋水長天的壯闊和蕭寒,雁南飛,葉飄零,寒水東流,一去不歸。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水影都固執得認為,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坤靈更善吹簫。

一曲終了,她竟已不知覺地站在了吹簫人的面前。那是個年青的男子,清秀俊朗的眉目間隱著淡淡清愁,一襲青衫,磊落飄逸。修長的手指交纏著,握著一支玉色的洞簫。看到她突然出現,他有微微的驚詫,然後笑了,似秋日溫潤了寒水的恬靜安然,他問:「你是誰?」

「我是水影。」她老老實實地回答,只說了這一句,臉已是通紅。

他看著她的羞澀,用了解的眼神,他說:「我是坤靈。」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久遠得水影已記不清日子,但她永遠記得當時的情形,和這首曲子。原來,坤靈也記得。

也許,在那一刻,那一眼,她就已愛上了坤靈,只是,她並未察覺。

撫著發燒的面頰從懷想中醒來,才聽出曲子已經換了,是一首,傷別離。那嗚咽哽哽的樂律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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