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殤魂湖 第四章 鏡·境

「水影,水影……」酣甜的沉睡著,竟又聽到了明王的聲音,一聲聲地急喚著她。水影在恍惚中睜開眼,看看身處的所在,竟是亂雲渡。雪雲石椅酷寒依然,錮鎖著黑衣的男子。她茫然地看他,且驚且喜,還有些許不知何故的惶惶。她囁嚅著,艱難開口,「明,明王?」

他微笑,是冬日陽光的淡淡溫暖,對她的注視居高臨下。是的,無論怎樣,他總是擁有俯視一切的驕傲,這一切里,自然也包括她。他們之間的距離因此而變得微妙,看似近在咫尺,實際天地之隔。

「明王,你已經醒了么?」水影問著,眼帘下意識地低垂,迴避他的凝視。慌亂的一瞥間,竟看到了明王右手上鄭重平托的閃著銀光的圓盤,瑩瑩亮亮,似是正泛起粼粼的曼妙水波,疊盪在她眼裡卻是悚然的寒意,她不由自主地退卻一步,掩口低呼道:「情淚鏡!」

「水影,你可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么?」明王對她的恐慌視而不見,也不答她的話,他低頭,看著手中的魔鏡。平滑鏡面上映出的,是誰的身影,讓他這樣凝神地注視?

「你說過的話?是什麼……」水影斂眉冥想,那段記憶里,他對她說過很多的話,她都記得。可他現在問起的,是哪一句呢?她不解,抬眼望向明王,眼神卻是蜻蜓點水的輕忽,一掠而過。她不敢與他對視,那雙比夜深,比墨濃的眸子是她永遠看不透的,她自覺是欠了他的,卻又不知該怎麼還,也許是再也還不了的。

她的目光不安地流離著,最後還是落在他的手上。他掌中托著的鏡子讓她心驚,那淚滴凝成的鏡面只要略有晃動,鏡里映出的人就會死去,現在,鏡里有人么?是誰?她想看,可是她離明王太遠了,遙遙的距離一切都是模糊,想走近些,竟挪不動腳步。

「呵,已經忘記了么?」明王喟嘆,微鎖的眉宇間有些失望,「水影,什麼是幻境,什麼是真實?」

「幻境,真實?」水影像是正被嚴厲師長考教的學生,抬手拭去額上沁出的冷汗,低聲的呢喃似是自語,「幻境。就是我已經歷過,已看透了的事;而真實,就是……」

「真實,就是正在困鎖你的幻境。」明王打斷她的艱澀解釋,介面道:「水影,你看我手上的鏡子。它在我手中托著,是情淚鏡;但是我若改變它的樣子,將它變大,變深,變得浩淼廣闊,你看到的,又是什麼呢?」

「我看到的……仍是情淚鏡。」水影思忖著說出這個答案,卻不敢再看那面鏡子。

深邃無垠的墨瞳里閃過一絲微笑著的欣然,「水影,記住心的本真,就不會被眼前的表象迷惑;表象可以千變萬化,本真卻是永恆的唯一。就像這情淚鏡,不管變成什麼,終歸也只是情淚鏡。」他頓了一下,慢慢地放下托著鏡子的手,輕聲道:「你不想再看一眼么?」

莫名的惶恐突如其來,水影不能自抑的顫慄著,吃力地抬起低垂在地的視線,投向明王伸來的手,手上閃著美麗波光的圓鏡。

她真的只看了一眼,就被驚恐死死地扼住喉嚨,無法呼吸,不能言語,眼前也只剩空白。鏡中的影像,正是她最怕會見到的。那是坤靈,他映在鏡中,鬱郁的神情,遠眺的目光。這是水影第二次在這鏡里看到他,可是為什麼,她的驚恐竟比上次更加強烈,儘管她知道,明王不會做出那可怕的事。

「明王,你,這是什麼意思?」水影的身體僵硬了,像是斷了引線的木偶,轉頭都要很用力才行。她看著高高在上的黑衣男子,她永遠猜不透他的心意,曾經如此,現在亦然。

「我的意思么?只是想,讓你看得清楚一點。」明王的臉上是一派寂靜,沒有絲毫的惡意浮現,但他的左手已舉起,在水影空茫的眼裡猛然落下,脆弱的水鏡傾刻間分崩離析,鏡里的人碎裂開來,化作一粒粒晶亮的光塵,星星點點,如閃爍的熒火,湮散在她周圍。

「不……」水影窒息的喉嚨里終於發出嘶喊,她向前撲去,想抓住那些飄飛在身邊的閃光塵埃……

夢,就這樣被掙醒了。水影睜開眼,惶惶地瞪著上方的穹頂,許久,才反應出這不過只是場夢,而枕頭早已被滿臉的淚水和冷汗浸濕了。雖然知道只是場醒來就好的夢,心裡卻還是翻湧著無法平息的驚濤駭浪,腦海中一幕幕閃過鏡面破裂時,那碎成齏粉的身影。

「坤靈!」她喊著,無人答應,這裡只有她一個人,坤靈不在身邊。她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一把拉開門,踉蹌著沖了出去,飛奔向天一閣。她一定要親眼看到他,才能相信這只是個夢而已。

在她狂奔而去的身後,太陽已完全沉下西華山,又是一個夜晚,來臨了。

「水影!」正從天一閣里走來的坤靈驚異地站住,看著水影不顧一切的奔來,散亂的發,滿面的淚,似是一隻被追趕得無路可逃的小獸,倉皇而絕望。怔忡間,她已近在咫尺,他下意識地去扶她,但不知為何,他伸出的手竟軟弱地沒有擋住她衝來的速度,水影就這樣猛地撞在了他的懷裡。坤靈似是猝不及防,猛地後退一步,搖晃著,幾乎是扶著懷裡的人才堪堪穩住身體,蒼白的臉上慘然得不見一絲血色,這一下,竟似撞得不輕。

水影彷彿這時才魂魄歸體,恍惚地眨了眨眼,看清了面前的人。她只看見他在,他沒有死;卻沒見到他臉色的異樣和虛弱。

「坤靈,坤靈……」水影抓緊他,埋頭在他懷裡,嗚咽著,反覆念著他的名字,這是她此時唯一能說出的話。她曾和他一起度過了滄海桑田的漫長光陰,這卻是第一次表現出,她對他的依戀。

坤靈感到了懷抱的女子劇烈顫抖著,像在秋風裡離開了樹的葉子,冰冷而驚恐。她的手指痙攣著,用最大的力量抓緊他,似是一放手,就一無所有。

「水影,你冷靜點,你這是怎麼了?」坤靈驚問,卻並沒有給她溫言和撫慰,他忙不迭地把她從懷裡推開,一面掙開她緊握著的手,像是害怕與她這樣無間的親密接觸。

水影被完全推開,她止住啜泣,抬頭看他,詫異而不信。坤靈扭頭,低斂著眼帘,擋住太多不能讓她看到的無奈和痛楚。漸漸深濃的夜幕下,他矗立的樣子靜如孤峭挺拔的山峰,黯然無語,垂下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兩彎淡淡的青黛,映在慘白的臉上,竟有種說不出的異樣古怪。

「坤靈?」水影看著這個幾乎陌生的人,擦去滿臉的淚,試探著小聲喚他。幾乎浸透在這暗夜裡的背影微微的顫抖,卻仍是低著頭,嘴角向上彎起,凝起一絲勉強的笑意,「你方才是做了惡夢,才這麼慌張地跑來了?」坤靈淡淡說著,仰頭看天,「其實什麼事也沒有,你又何必擔心呢!我們與其站在這裡發愣,不如趁著今夜天色晴朗,上天絕峰頂賞月,你說好么?」

「嗯。」水影點頭。不管怎樣,只要看著他,她就說不出拒絕的話。她默然斟酌著,實在很想問他,怎麼知道她是做了惡夢?但脫口而出的,竟是個奇怪的問題,「今晚,還會有流星么?」

「有。」坤靈終於回過頭來,深深的凝視讓她心慌,「以後每天晚上都會有流星墜落,每一顆,都是同樣悲傷的宿命,無可挽回,除非……」

他說著,語聲漸低,最後只見他的唇在微微翕動,而沒有聲音。

上峰的路只有一條,是僅容一人獨行的狹窄小徑,盤繞蜿蜒,通向天絕峰頂。月光朦朦地籠著小徑,照著兩個前後綴行的渺渺身影。

水影默默地走著,眼睛卻緊盯著在她前面的背影。坤靈為什麼會變得如此陌生而古怪?到底是什麼籠罩在他身上,讓她感覺如此遙不可及。她看著他,臉上忽然發熱,想起了方才撲進他懷裡的情形。當時的情不自禁,現在想起來卻是羞忮地抬不起頭。

「可是,不對啊!」一個疑團閃電般划過心底,擊碎了水影甜蜜的羞澀,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有些顫抖的手緩緩摸向腰間的劍。自從回到崑山,流火一直都不平靜,不管她是醒著還是入夢,都能感到它在鞘里低低的長吟。莫非,是因為……

水影再次看著坤靈的背影,眼神里卻沒有了溫柔,取而代之的是劍鋒的寒銳。他的背影看去飄忽遊離,似乎隨時都會隨風而散。方才,儘管依在他懷裡,儘管緊緊地抓著他,可是,她的感覺是空的,像在毫無把握的空。然後,他就慌張地推開了她,為什麼,他為什麼不敢和她靠近?

她的目光緩緩滑下,落在他的腰間,不見了金墨為鞘的長劍。她忽然開口道:「坤靈,你的劍呢?」

「劍?」他沒有回頭,有些傷感地笑了笑,「我已經很久不佩劍了,整日在天一閣修書,佩著劍也是無用。」

「哦。」水影低聲應著,繼續走在他的身後。在一個轉彎處,她驀然止步,冷冷地低喚一聲,「坤靈!」

坤靈回頭,「怎麼……」話未說完,也來不及說完,劍芒擦出的冷凜氣流已逼住了他的語聲,而隱在劍鋒後的眼睛是同樣的寒冷銳利。

路原本就窄,轉彎處更是連回身都難。一邊是萬仞深谷,一邊是峰巒絕壁。水影的劍已迫在眉睫,而他的手中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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