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殤魂湖 第二章 歸

掠過下層的天,風不再凜冽,雲也漸漸淡了,輕薄的已能透出些彩色的明麗。水影笑了,那雲中所映出的淡彩就是崑山的方向。離開了十年的地方,想念了十年的地方,現在,就要回去了。

崑山位於第二層的煊燁天,並不算高的地位,但其重要性卻是不容小覷的。一直以來,崑山都是天界最堅不可摧的防護屏障,維護著上界的寧靜祥和。不知抵擋過多少妖魅邪魔的攻擊侵襲,經歷過多少戰火烽煙,險峻巍峨的山峰依然矗立在煊燁天之上,歲月澎湃著從天河奔涌流過,浩浩蕩蕩,滄海桑田,卻帶不去籠在峰巒上的榮光和輝煌。

已經很近了,霧靄里隱約透出的綠意,就是天絕峰頂的碧雪蓮在盛開,那清潤冰甜的芬芳,似是已在身邊縈繞著。水影深吸一口氣,向著那片朦朧的綠飛去。

夜色漸濃,水影站在了山腳下,仰頭望去,久違的天絕峰依然高聳險峻,一輪清淡如洗的月光碟在峰頂,遙遙地灑下明凈清輝,水影微笑看著自己被月色拉長的影子,然後踏上了一條悠長的小路。這條從山下直通碧煙閣的路,她曾經走過無數次,今夜再踏上這條路,卻是在十年之後。

空山幽寂,不聞人語,只有深澗里的流水淙淙,和無眠的鳥兒在月下清唱。水影並不在意,這樣的安靜正是她想要的,再說,也沒有人知道她會在今天回來。

一步步走上蜿蜒盤繞的石階,露水點滴地沾濕了衣裳,有些許微微的寒意。正走著,手心裡的雲蝶開始奮力掙扎,用力探出了它的小腦袋,頭頂兩根透明的長長觸鬚顫動著,捕捉到的卻是完全陌生的氣息。看到它怯生生的可憐模樣,水影笑了,「這裡就是你的新家了,喜歡么?」她說著,輕輕張開了手指,「好了,你飛罷,去找你喜歡的花兒,你還不知道罷,花蕊里有很甜的蜜可以喝呢。」

雲蝶側著頭,水藍色的眼珠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似是看清了她確實是好心,這才展開了晶瑩的雙翅,盈盈飛起,圍繞水影飛了一圈,從她發間拂過,飛向遠坡上一片如煙如夢的萱寒草,那是只在滿月時才盛開的花兒,而今晚的月亮,恰似一隻圓潤無暇的冰盤,高高掛在中天。萱寒草也仰向天空,伸展開它鵝黃色的小小花瓣,盈滿如月。水影目送雲蝶飛去,看它在花叢里快活的穿梭,月光的銀輝鍍上它單薄明透的雙翅,舞動時就像銀色的精靈。

水影看得出神,半晌才戀戀地收回目光,不經意間抬頭,卻見遠處那高遏天幕的軒轅頂上,立著一個碩長的身影,與她遙遙相對。深暗的夜色里,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的衣袂在山風中颯颯飄舞,在那孤寒的險峰上,他孑然獨立的樣子,那麼寂寞。

「坤靈!」水影大聲地喊,驚喜的淚衝進眼眶,越發地模糊了視線。她用力地向他揮手,然後,幾乎是飛跑著,衝上了層層的石階。

峰頂上的人沒有動,安靜得像是一幅凝固在夜幕上的剪影。也許是距離阻擋了他的視線和聽覺,他依然等待著,卻不知道他等待的人已經回來了。

軒轅頂是崑山的主峰,也是供奉著鼎劍爐的聖地,每年的中秋月圓之時,上界都要派出神使,來此開爐祭祀,凈化爐內永不熄滅的鼎劍之火。只有最純粹的火,才能煉出最純粹的劍。

也正因此,這裡被禁用了一切術法符咒,以示對劍靈的敬畏和尊崇。於是,要上這軒轅頂,必須是以自身的力量登上,沒有任何法力可以藉助。從前,水影也常常和坤靈來此,聽他臨風吹簫,或是切磋劍術,她喜歡這裡的高遠遼闊,似是伸手便可摘到星辰。可是上來卻是不易,她的修為遠不及坤靈,上來時常常已是氣喘吁吁,而坤靈依然微笑悠然,氣定神寧。

今晚也是如此,她好不容易地,才攀上了朔風烈烈的山崖。而前面那個青衫磊落的背影仍然沒有轉過身來,似是沒有聽到身後有她的呼吸和腳步。他背負著雙手,目光凝在遙不可及的某種,任山風拂亂鬢髮和衣襟,也無知覺。

水影放輕腳步,慢慢地踱近他的身邊。坤靈向來是安靜的人,但他現在的安靜卻有些異常,以他的敏銳,應該早就覺察到有人上峰來了,何況已離他這麼近,他怎麼可能還沒發覺?

水影忽然有種不祥的慌亂,她靜靜地在他身後,等待他回頭。可是沒有,坤靈仍然以一種死寂的狀態背向她,她看到他的側臉,是茫然的表情,眼睛失神的凝固著,空蕩蕩的。那僵硬凍結的神色,竟似是被固定在這懸崖邊上的一尊石像。

「難道,坤靈已經……」水影強壓住心頭翻湧的驚恐和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呼喊,努力讓自己鎮定,她伸出手去,慢慢地撫上他的肩,輕聲地喚:「坤靈!」

她的手碰觸下的身體微微一震,像是從夢中被喚醒,他終於回過頭來,空茫的眼裡映出了她,便霍然地有了神采。他牽起嘴角,淡淡的笑是春風解凍的溫暖,「你回來了!」

他的語聲輕柔而平靜,並無驚訝。吃驚的反而是水影,她怔怔地瞪著坤靈,竟有些口吃,「你,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總會回來的。」

那樣淡然的口氣,似是不經心的隨口說出,對於水影,卻是銘刻的感動。如果沒有他如此執著的堅信,也許,她真的不能再回來。「你,還好罷?」她囁嚅躊躇了半天,鼻尖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早就想好要對他說的千言萬語竟一句也說不出口,最後,只擠出這一句簡單至極的問候。

「好啊,有什麼不好的。」他沒有注意到她的尷尬,說著話轉過頭去,微笑的臉正好籠在一片沒有月光的暗影里。

「可是,剛才你……」

「只是出神而已。」他截斷她的疑問,「你不記得了么,我常常喜歡躲在僻靜的地方發獃,這個習慣,好像是改不掉了。」

「只是出神么?」水影暗自疑惑著,沒有再追問。她知道坤靈的脾氣,若是他想告訴她的,不問他也會說;但他若是不想說,怎麼問也是白費口舌。

她默然地看著他,他好像沒有變,又好像變了很多,是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在他身上,到底是哪裡不對的?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神像是在審查,你想看出什麼來呢?」坤靈忽然開口,竟嚇了她一跳,她慌亂收回的目光卻不知該放在哪裡,窘得滿臉通紅。

「我不是,我……」水影搖著頭,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卻連自己都聽不懂。她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如果連坤靈她都要懷疑猜測,那還能相信誰呢?都是這些年危機四伏的漂泊讓她成了驚弓之鳥,對誰都不能完全的信任。

「好了,我又沒說什麼,只是不習慣你那樣的看著我。」坤靈笑著給她解圍,「你是從鶴翔殿回來的罷,真的決定了么?」

「這個你也知道?」水影驚異,然後認真地點頭,「決定了,我是根本做不了神的,不如開始就放棄。」

「這可不像你的性格,還沒有做,怎麼知道不行呢?呵,有多少人求之而不能得的地位,你就這樣輕易地放棄,真是可惜呢。」坤靈喟嘆著,似是有些不以為然。

「怎麼,連你也這麼說!」水影退了一步,不信地看著眼前人,忽然莫名的難過,不管是誰都可以這樣說她,甚至包括師傅在內,她都可以忍受;唯獨坤靈不可以,因為,他是她唯一在乎的人,她是為了他而做出這個決定的,卻沒想到,他竟也說出如此世俗而無情的話來。

水影咬著牙咽下淚水,狠狠地轉過頭去,「別人求之不得,可是我不稀罕!莫非,你也是很想求那樣的地位么?」

坤靈愣了一下,臉上划過轉瞬的傷感,笑意卻依然溫和,「是我說錯了話。不過你這麼說,好像也有些不講理!」

水影一震,竟是啞口無言。她這才想起來,坤靈原本就是在天界述職的,都是受了她的牽累,才被貶回崑山,在那冷寂的天一閣里修書。他若是心有名利之私,當時又怎會為了保全她而拼盡一切。他從未向她抱怨過什麼,而她卻如此誤解他。何止是不講理,簡直就是沒有良心!

她張了張口,終於擠出幾個艱澀的字:「對不起!」

「水影,你從來對不起我什麼,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坤靈的表情驀地凝重,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旋即,他又笑了,「好了,你歷盡艱辛的回來,不會是為了來和我吵架訴苦的罷,說些高興的事好不好!」

「高興的事,」水影喃喃著,用力攥緊手心,給自己說下去的勇氣,「坤靈,我想,這次我回來,就不會再離開了。你,高興么?」

「哦,」坤靈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這樣也好,可是這裡不會是你最後的歸宿。水影,到最後,你還是會回到今天你離開的地方。」

「坤靈,你在說什麼……」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以後的事誰也承諾不起,我們能把握的,只有現在。所以現在你為什麼不坐下來,好好欣賞這夜色。很快,就有流星要墜落了。」

水影再不說話,無奈地嘆了口氣,真的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坤靈總是能恰到好處地壓制住她那急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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