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芙蓉碎 第六章 完愛

風呼嘯著從水影臉上刮過,卻吹不干她臉上縱橫的淚。在成仙之始,師傅就教導過她,大喜大悲都會耗損功力,流淚更是修仙的大忌,她一直謹尊師命,在最悲傷時也努力抑制流淚的衝動。而現在,讓她的淚水失控的人真是師傅。

當水影筋疲力盡地停下時,已身處蠍子林中。只有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才能掩蓋她難言的苦楚悲傷。她抱住一株大樹,肆意地痛哭,應生可能就在附近看著她,但她不在乎讓他目睹她的狼狽。誰說仙一定比魔高貴!誰說仙一定是善,魔一定是惡!食肉喝血的魔竟是仙一手所造,這是不是很可笑!

她一直哭到發不出聲,流不出淚,才漸漸平靜下來。轉頭打量身處的地方。這裡似乎是林子的中心,最陰,最暗,蠍子最多,最適合發生悲慘的故事。

也許就是在這裡,那個痴情的美麗女子墮入魔道,萬劫不復,從此噬人如麻,一點點咀嚼著刻骨的恨,立下狠毒的怨咒。也許又是在這裡,千年之後,她面對著曾經的愛人,他是前來斬魔除害的仙者,她是將要喪生劍下的魔障,她已丟失了恨他的心,明白地告訴他,不能殺我,否則你也將成魔,然後坦然承受漫長的封印。她受千年苦,而他因降魔安民之功,升至天界,成為正神。也許還是在這裡,她終於找到了一個極好的替身,她引誘眼看愛人離自己而去的應生殺她,她將那可憐的男子拖入無邊苦海,換得解脫。將死前還告訴他,要記住被拋棄、背叛的恨,把這種恨傳遞下去。

一定是這樣的。但這些黑暗中的苦難悲慘師傅看不見,或者是裝作看不見。他高高在上,眼裡只有光明。師傅曾經給她講述他修仙之路的不易,不知在他回憶那些坎坷艱難時,有沒有想起過婉兒;愛他成痴,以自己為祭,換他飛升騰達的婉兒!就算想起,可能也只有一聲輕輕的嘆息。千載苦,換一聲嘆,值是不值!

可是不管怎樣,師傅畢竟是師傅,身為弟子,怎麼可以如此的猜疑詆毀恩師!水影拚命搖頭,想把這些大逆不道的念頭甩出腦海。

罪魁禍首該是這林子,她糾正自己的想法,若沒有這片林子,沒有這些毒蟲,就沒有後來的一切,沒有人成魔,沒有人被噬,沒有人生不如死的痛苦。

水影撥劍,斫向面前的樹,大樹攔腰而折,搖晃著倒下,枝葉磨擦的聲音聽來像垂死的呻吟。她神經質地亢奮起來,似乎只要砍光這片林子,就能洗去師傅的污點,就能解救應生,就能讓他和芙蓉重獲幸福。

樹一棵接一棵的倒下,水影正要再次揮劍,一個寒冰般的語聲冷卻了她異樣的興奮,「你知不知道,你正在毀掉我的家!」她回頭,應生就在身後,臉色木然冰冷,似乎隱忍了許久,實在不得已,才出聲阻攔她的瘋狂。

水影像是剛從夢魘中被喚醒的人,茫然看著滿地狼藉的斷木,這是她的成果,絕無絲毫意義的成果。她嘶啞著喉嚨問道:「這是你的家?」

「這裡是我的家。除了這裡,我無家可歸。」應生用平靜如水的聲音,說出絕望如冰的話。

水影徹底清醒,羞愧灼灼地燒在臉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反覆說著這句目前唯一能想起的話,躍過那些伏倒的樹,踉蹌的腳步像中箭的兔子。應生看著她逃走,那倉皇而決然的背影,是似曾相識的熟悉。

啟明一直在門口眺望,焦灼而急切。日影漸漸西沉,卻仍不見水影回來。身後幽暗的小屋連呼吸聲也聽不到。整整一天,姐姐一動不動地坐著,沉默得如泥塑石雕。蒼然的皺紋更多、更密,蛛網一般纏裹著她的面容,滿頭稀疏的銀絲也不梳起,凌亂地披散著。她僵坐在草榻上,虛弱枯槁,只有胸口還在微弱的起伏,就算心已死了,仍是一具活屍。她茫然的眼像乾涸的深井,再也沒有一絲水分的滋潤,只剩下兩個黑沉沉的洞口,牢牢盯著對面的牆上,似乎要把牆壁望穿,望向他的方向。

天色越來越暗,終於完全黑下來,這黑暗淹沒了少年最後的希望。「她走了,」啟明無聲的冷笑,「她什麼也做不了,為何還要留在這裡。我和姐姐的生死,與她又有什麼關係?」

「啟明!」暗夜中奔來的白色身影並沒有棄他們不顧,她真的回來了。

「你受傷了嗎?」啟明問。她的面容竟是和衣衫一樣的雪白,神色間,有隱約的驚惶痛楚。

「沒有。」水影撫著臉頰吱唔道,她在林外花了很長時間平復情緒,卻還是被看出了。她不敢看啟明,埋下頭低聲道:「你姐姐怎麼樣了?」

啟明側過身,語聲哽咽:「她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也不說話。一切生存的必須她全部拒絕。這樣下去,我不敢想她還能支撐多久!」

水影幾欲開口,但終未啟齒,她本是直言快語的爽利性格,此時心中卻暗藏了不敢言明的鬼胎。她猶豫許久,只能輕輕地說一句:「我們進屋去吧。」

屋裡已是漆黑一片,啟明摸索著點燃油燈,昏黃的光線搖曳著亮起來,屋裡頓時有了淡淡暖意。芙蓉似乎是受到燈光的刺激,艱難的轉過頭,僵直的眼神捕捉到瑟縮心虛的水影,嚅動著干烈的嘴唇,「你去見他了?」水影嚇了一跳,她幾乎不信那是芙蓉在說話。僅僅一夜時間,她的聲音竟變得如此蒼老喑啞,每個字,似乎都是從喉嚨里強擠出來的,像粗糲的沙石,一粒粒在水影耳中摩擦,讓她寒冷、疼痛,還有無法壓抑的恐懼。

「我……」水影步步退去,狠狠地痛恨著自己,本該一走了之的,為什麼還要回來,就是要看著芙蓉徹底的毀滅嗎?

「芙蓉……我沒有辦法,我解不開他的怨念……一切只能這樣下去了。我明天就走……不,我現在就走!」水影斷斷續續地說著,覺得自己就像個小丑,無能而殘忍,她不敢抬頭,無顏最後一次與他們面對。

沒有指責,沒有哭泣,只有沉默,讓人窒息的沉默。水影終於退到了門口,轉身奪路而逃。

「站住!」芙蓉口中吐出的兩個字釘住了她的腳,她站住,一步也動不了。

芙蓉起身,推開弟弟攙扶的手,蹣跚著,搖搖晃晃走過來,她枯瘦的手指撫過水影低垂的臉,是了解的溫柔,「你已盡了全力,何必自責?就是要走,也等到明天,好不好?」水影顫巍巍地抬頭,碰觸到她的目光,猛然一驚,那雙片刻之前還乾枯獃滯的眼晴,現在卻閃爍著盈盈的光彩,清澈美麗,含著沉靜溫柔的笑意。

「莫不是迴光返照?」水影思忖著,顫顫地問:「你怎麼了?」

「我沒什麼,」她微笑著垂在額前的髮絲撥到耳後,抬頭看著深藍的夜空,「我已有太久沒有看過星星了,從前在村裡,每逢晴朗的夜晚,我和應生就到村東頭那片麥田邊去看星星,閃爍的星辰,金黃的麥穗,輕柔的風,還有應生看著我的眼神……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芙蓉頓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輕聲道:「你說過我們就像是姐妹,那麼,我的弟弟就是你的弟弟,是不是?」「是。啟明他是我的弟弟。」

水影聽出她話語中有託孤的意味,雖然明知這承諾之後的艱難,她仍然毫不遲疑。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芙蓉安心。

「謝謝你。」芙蓉攬著她的肩,寧靜地微笑。

夜更深了,芙蓉和啟明都已睡著。水影躺在草榻上,看著芙蓉沉睡中的安詳,不禁心酸。她真想乘現在偷偷地溜走,既然她只能灰溜溜地逃走,早逃總比晚逃好。

她這樣想著,可是身體卻異常的倦怠,眼皮沉重地下垂,掩蓋了她的視線,最後的朦朧中,只見牆角的火盆里正散出淡淡的煙氣。

「醒醒,快醒醒啊!」酣夢中的水影終於被搖晃和叫喊弄醒了,她用力睜開眼,眼前晃動的是啟明驚惶的臉,「姐姐不見了!」他大喊。

她一震,連忙起身,可是幾乎站不穩,身體沉重,頭暈目眩,她扶住桌子,驚疑道:「我怎麼會這樣?」

「姐姐在火炭里加了燕尾草,這種草就像是迷藥,每次血毒發作後,她都會點這種草藥讓我睡覺。我已經習慣了,所以比你早醒,但我醒來時,姐姐已經不見了。我想她一定是到林子里去了……」啟明說著,拉起她就跑。

「等等,我的劍呢?」直到此時,水影才發現須臾不曾離身的流火已不在腰畔。榻上沒有,桌上不見。她與啟明對視,在彼此眼裡看到了同樣的恐慌。

月色已漸沉,但天還沒有亮。兩個人影在夜風裡飛奔,心中只有一個共同的祈求:「但願還來得及!」

黑暗。林子里永遠是黑暗的。林子的中心,很多樹已被水影砍去,有很大的一片空地,和兩個說話的聲音。

「你怎麼會來?你為什麼來?」

「我來殺你!」

「哼,你要殺我?殺了我以後呢?難道你沒有想到你和你那寶貝弟弟以後的悲慘!」

「我一定要殺你!」

「是嗎?那你就殺吧。」

「不能啊!」水影凄厲的嘶喊。她和啟明總算趕到了,總算還不晚。

「姐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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