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亂雲渡 第六章 冰覆魂靜謐

那一夜,水影輾轉反側,半夢半醒,夢境里儘是孔雀明王的面容和神情,冷笑、沉默、痛楚、哀傷……顛顛倒倒,反反覆復,讓她無處可逃。耳邊卻是纖細婉轉的簫音,一聲一聲織成綿密的憂傷,穿過她的心,她醒來,竟已是淚流滿面。是她太想念坤靈,還是坤靈太思念她,以至於如此的聲息相通。

她披衣下床,又回到大殿。在門口就看到了他的身影,像在寂寞中挺拔的黑色山峰。她的心隱隱一痛,她知道孤寂的滋味是怎樣難熬,更何況是禁錮在寒冰上的萬載孤寂。若換了她,必定已經瘋了。

「你還要在那裡看多久才肯進來?」他忽然間開口,嚇了她一跳。她訕訕地道:「我只是想看著你的魂魄在不在,是不是又離體出竅,到外面去害人了。」

「我就那麼喜歡害人嗎?」他笑了,「不過若是無聊得太久,我也會出去,做一些惡魔該做的事,免得白擔了這個名聲。你想好了嗎,要不要留下來,阻止我繼續作惡?」

「你為什麼寧可捨棄自由,我留在這裡又能怎樣,難道這雪雲石椅你還沒坐夠不成?」水影惑然。

「因為你是個善良的小姑娘。水影,自從在平安集看到你甘心用自己的血肉超度那些亡靈,我就不忍再對你動殺念。你的善良是本真純凈的,像洪荒之後大地上初開的第一朵花兒。我珍視這種善良,寧願放棄自由的機會。如果你留下來,也許可以感化我。可以嗎?」他向她伸出手,第一次露出那樣溫暖的笑,彷彿堅冰在陽光下緩緩地融化。

水影不是沒有動心,但她仍然決絕地搖頭,「不!」一個字從她口中斬釘截鐵地吐出,他伸出的手僵直地凝固,陽光頃刻間隱沒無蹤,寒冰在他眼裡凝得更加堅不可摧。「是因為坤靈嗎?你那個能吹簫引鳳的道友?」他譏誚地眯起眼睛,終於收回的手輕輕一揮,一面光滑如水的鏡子憑空顯出,懸浮在半空。

水影好奇地看向鏡中,那裡映出的,是一個俊秀的男子,青衫磊落,眉目朗朗,他正站在一座險峻尖聳的峰頂,遙遙地望著遠方,烈烈的風呼嘯著刮過,鼓盪起他的衣袂袍袖,卻吹不散他眼裡沉沉的霧。

水影痴痴地看著,淚水卻不聽使喚的迷濛視線。那裡,就是崑山的天絕峰,那人,就是她魂牽夢縈的坤靈。

他的手慢慢地覆蓋鏡子,水影不情願地低下頭:「你這是什麼意思?」「水影,這鏡子是我的淚情鏡,你聽說過嗎?」他淡淡的問,嘴角卻凝著殘酷的笑。

水影腦中轟然一響。她當然知道淚情鏡,這鏡面非石非玉,乃是孔雀明王收集世間哀怨女子的淚水煉成。只要是女子看這鏡子,就能看到自己心愛之人,不管和他相隔多遠。但是只要輕輕一震,這水凝的鏡面就會碎裂,水是沒有傷痕的,鏡子可以在剎那間復原如初,但鏡中所映出的人卻會死,靈魂化作飛灰,隨風飄散,永無歸依。

他的手仍覆在鏡面上,笑意是飛霜盪雪的凜冽,「水影,我再問你一遍,你……」

「你再問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有用,我就是不願意陪著你這個惡魔!」水影拚命拭去紛亂落下的淚水,憤怒嘶喊,她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現在被逼到絕境,更是不顧一切的瘋狂。「你若殺了坤靈,我絕不活著,我死了也要詛咒你,一千遍一萬遍地詛咒你,讓你日夜不得安寧!」

他怔怔地看著她,全身都在簌簌發抖,只有按在鏡上的手靜若磐石。空氣在靜默中凝結,越來越冷。水影感到了他無以名狀的憤怒,他是睥睨天地的孔雀明王,即使困在這裡,他仍有不可觸犯的神威,現在竟被一個身份低微的劍仙如此忤逆,他豈能不怒!

許久許久,他終於平靜下來,手指如蜻蜓點水般從鏡面拂過,淚情鏡消失了。水影鬆了口氣,這才感覺全身都疼痛不堪,衣衫也完全被冷汗浸透,竟比經歷一場大戰還要驚心動魄,身心俱疲。

「水影,我再給你三天時間,三日後你若還是這個答覆,我就殺了你,給你機會來詛咒我!」他垂下眼帘,以手支著額頭,呻吟似地笑著,「水影,你有三條路可以選擇,留下來陪我,或者死在這裡,再或者,你可以想辦法擊敗我,我告訴過你,冰魄可以封印我的靈魂,你不想試試嗎?」

他的話在水影聽來,只是戲謔的嘲諷而已。她默然地回到那間小小的石屋,身後傳來明王悲哀的嘆息:「水影,你是四星墜天的瞬間降生的女子,註定終生孤寂,就算我放你走,你也不可能得到幸福。你為什麼看不透?為什麼這樣執拗?」

是啊,為什麼呢?水影自己也不明白。她攤開掌心,四顆血滴般的痣觸目驚心的紅在眼裡,這就是她的命。就像明王生於佛界,卻是叛天的魔,命運就是這樣無可選擇。

她還有三天時間,三天後是生是死,全在她一念之間。其實,若是拋開善惡之分,明王那樣的男子怎能不讓人心動,他的驕傲,他的滄桑,他凝在嘴角邪氣的冷笑,他眼底冰消雪融時的剎那溫暖,還有他嘆息時的哀傷幽怨,都帶著說不出的奇異魅力撩她的心弦。

也許,善惡之分並不是她拒絕他的緣由,正如他所言,善與惡是相依相生的,沒有惡,善也難以被深刻體味。他的惡,是天命使然,他縱有無限神通,亦是無奈的。況且,至少對她,他是善意而溫柔的。她對他痛下殺手時,他反而救了她。他寧願繼續被禁錮也不肯殺她。他向她伸出手,請求她留下來。甚至在方才的盛怒之下,他也沒有傷害坤靈,那是為了她,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看到了坤靈,他孤零零的,在天絕峰頂眺望遠方,他在等著她,她不可以背叛。

水影煩亂地在房裡踱步,進退維谷。三日後,不是生就是死,沒有第三條路,她怎麼可能擊敗孔雀明王?想一想都是個荒唐的笑話。再說,即使可以,她真的忍心將流火刺進他的胸膛嗎?

她又一次審視自己的掌心,幸福已被這妖異的紅痣徹底摧毀,既然不可能回到坤靈身邊,和他一起過恬靜祥和的日子,那就留下來陪那個孤寂的萬年的人吧,陪伴他,感化他,和他一起體味歲月的悠長。

「不行不行!怎麼想到了投降的主意!」水影拚命地搖頭,「這樣他一定以為我是怕死才改變主意的,他肯定會得意忘形。他有驕傲有尊嚴,難道我就沒有?寧死不降!寧死不降!」她狠狠地跺腳,狠狠地發誓,心裡卻湧起軟弱的悲哀,「視死如歸」說來輕鬆,死亡真的臨頭時,幾人能「如歸」?

水影不停的走動,心裡的主意也不停地變化,降與不降激烈地鬥爭,弄得她心煩意亂,頭痛欲裂。這樣的折磨持續了很長時間,估摸著大概已過了兩天多,她終於精疲力盡,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夢境里竟還是坤靈的簫聲,似乎是在淚情鏡里看到他在吹簫,她看著鏡子,而明王看著她。突然,他的手猛地拍在鏡面上,水花四濺,坤靈的身影在破裂的水鏡里分崩離析。但仔細看時,那個碎裂的人不是坤靈,竟是孔雀明王。

水影驚呼著掙扎醒來,冷汗和淚水已爬滿了面頰,濕濕冷冷的。她喘息著,努力回想方才的夢境,卻怎麼也想不起在淚情鏡中死去的到底是誰。她好不容易才平定了情緒,走出房門。

「水影,你想好了嗎?」明王的語聲平靜,波瀾不興,但水影卻看出了他的憔悴疲憊。「他一定很在意今天的結果,」她忖度著,「我還是留下來吧。我可以看著他,不許他再害人,這是很好的善舉啊!」她的決心忽地堅定起來,到底還是決定投降了,「我……」留下兩字還未出口,她的耳邊忽然又聽到那句誓言,「我等你回來,還給我紫煙寒!」

「我不能留下!」這句話似乎是自己急急地從她口中跑出,根本不容她考慮。等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出這五個字,一切都已成定局,出口的話,誰挽得回?

「很好!」明王的表情和聲音都沒有變化,但一種無形的重壓已在這大殿之中緩緩升起,向水影逼近。

水影無言,她已沒有說話的餘地,只有沉默。

「水影,你還有兩條路可以選擇,沒有人願意死,你為什麼不試試進攻,也許能夠擊敗我,拯救你自己。」這荒唐的笑話明王竟說得鄭重其事,幾乎是在對面前的女子循循善誘。

水影苦笑,她能用什麼來擊敗他?流火劍,紫煙寒?這些在明王眼裡只是孩子的玩具。但是,還有一件東西藏在她的袖中,就是雀明贈予她的三根琴弦,那個神秘的女子,在把琴弦遞給她的時候就說過,也許以後有些作用。她說的以後,就是現在嗎?她說的有些作用,就是擊敗明王嗎?

可是,這怎麼可能?水影腦中一片混亂,慌慌地抬頭看他。他的目光冰冷凌厲,但在眼底深處,卻隱含著一絲鼓勵和期待。他在期待什麼?

她沒有時間再想下去了。無形的沉重已聚集在她的頭頂,她能夠感覺它們在空氣中化作一支支利箭,只要明王動一根手指,這些箭如會如雨一般向她射下,緊張讓她窒息,她感覺身體在漸漸僵硬,彷彿正被石化。

「水影,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難道你已經認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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