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亂雲渡 第五章 絕境疑無路

水影的哀婉乞求似乎讓黑衣男子大吃一驚,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隨後,有冰雪消融的痕迹,他輕嘆一聲,捻熄了指尖的火,第一次說出了溫暖憐惜的話:「可憐的小劍仙,不要哭了,我不再逼你忘記,也還給你劍。」

他抬手,將流火劍拋給水影,袍袖輕揚,滔滔的忘川消失無蹤,一絲水跡也未留下。

水影接劍在手,心裡重又找回了丟失多日的踏實感。她抬頭看他,淚痕未乾的眼裡殺意森森。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已來不及。劍已出鞘,金紅色的華麗光輝鋪展開來,籠罩了他的全身,寒星般的一道劍芒,直刺眉心。

「流光無痕」!是水影最得意的劍招,是必殺的絕技。只要她使出,從沒有誰能從劍下生還。更何況他是坐著,退不可退,避不能避。所有的恨意和委屈都在劍下渲瀉,要他以死來償。

劍風凌厲地襲來,他沒有試圖躲閃,眼裡也不見絲毫驚慌,反而是一絲傷感的憐惜,他輕輕地嘆息:「傻孩子!」

劍鋒離他眉心僅有一寸,水影忽然慘呼一聲,流火劍脫手,嗆然落地,她的身體如遭重撞,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眼看就要撞上後面的石柱。黑衣人並未起身,只是伸手向她凌空抓去,一股強大的吸力止住了她的墜落,將她拉了回來,落進他的懷抱。

水影完全被嚇住了,臉色慘白僵硬,圓睜睜的眼裡流溢著滿滿的驚恐,沒有言語,沒有動作,木偶般任由他擺弄。

他亦無言,只是輕輕拭去她嘴角滲出的血絲,掏出一粒碧綠的藥丸湊到她唇邊,水影木然地張口咽下。他把微涼的掌心蓋在她的額頭,溫熱的細流絲絲縷縷沁入她的身體,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水影才「啊」的叫出聲來。掙開他的手,努力支撐起搖搖晃晃的身體,盯著他的眼神仍是驚惶萬分,嘶聲喊道:「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什麼怪物?」他低聲重複著,彷彿是自嘲,蒼白的面容重又籠上一層寒霜,「我的確是個怪物!憑你也能殺得了我?若不是我早有預料,你在撥劍的一刻就已經魂飛魄散,萬劫不復了。」

水影詫異,剛才那銅牆鐵壁般的屏蔽,難道只是他最低級的防禦?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承受不了。若不是他出手相救,她還是會死的,可是,他為什麼要救她?他誘她到這裡來,不就是要殺她嗎?

「你受傷了,需要調息靜養,這間殿後有空房,你去休息吧。」他似乎猜出了水影的疑惑,在她還未開口之前岔開話題。

水影絲毫不領情,俯身拾起佩劍,冷冷地看他:「你要殺就殺,不殺就放我走!」可是她的質問得不到回答,黑衣人以手支著額頭,眼帘低垂,竟似已睡著了。水影又站了半晌,仍是無人理睬的冷場,她無可奈何,狠狠一跺腳,向殿後走去。

大殿後面果然有一間空房,床帳、桌椅、妝台一應俱全,雖是石屋,卻不覺陰寒。水影在妝台前坐下,精緻的菱花鏡中映出了她疲憊倦怠的臉,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牽動嘴角,做出一個僵硬的苦笑。

「告訴我他到底是什麼人?」她求助於對面的水影,一遍遍地問,得到的回答卻只有在空氣中蔓延的緘默。

水影無奈地推鏡而起,在房內轉了幾圈,也未看出有何異樣。她只好又在床邊坐下,把玩著失而復得的流火劍,雖然在那人面前毫無作用,但有它在手,還是安心的。除了流火,她還有紫煙寒,和雀明贈予的三根琴弦,但是沒有一樣能助她逃脫眼前的夢魘。

她真的很累了,倚在床頭就昏沉沉睡去。奇怪的是,剛剛經歷的驚心動魄,死裡逃生,竟沒有重現在她的夢境里,整整一夜,她的夢裡都蕩漾著坤靈清揚飄搖的簫音,婉轉地重複著同一支曲調,《鳳求凰》。這本是塵世中的音律,是男子對心儀女子的委婉傾訴。在崑山時,坤靈常常在她身邊吹起這首曲子,而她,則冷漠著面容,裝作不懂。今天竟在夢裡聽到,她想告訴他,她懂的,一直都懂,可是,只怕已沒有機會了。

這裡是深深的地下,看不到白晝黑夜的更替,水影醒來,睡去,睡去,醒來,也不知顛倒昏沉了多久,終於極不情願地徹底清醒。她起身下床,精神竟然很好,胸口的隱痛也完全消失。

水影慢慢踱回到那間大殿,黑衣人仍是獨自坐在那裡,彷彿從未離開過。

「喂,你一直坐在這兒嗎?是不是怕我逃走?」水影總算找到可以取笑他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

「如果我不在這兒,你就逃得了嗎?」他的口吻仍是戲謔尖銳,深深的眼裡卻盪過一絲暖意。水影啞然,這片地下的迷宮錯綜複雜,只要他不想讓她走,她就只能困在這裡。他不殺她也不放她,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你究竟是什麼人?究竟要將我怎麼樣,求求你說明白好不好!」水影擋在他面前,執拗地追問答案。

他不回答,卻認真地看著她,從頭到腳,一分一寸細細地看下來,深潭的眼眸平靜得無風無浪,點漆雙瞳倒映著兩個小小的人影,佔據他全部的視線。

水影被他無遮無擋的目光盯得心虛,趕忙閃到一旁,避開他的注視。他忽然笑了,然後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水影,你知道嗎,平安集里那些婦孺的死,都應該記在你的帳上。」

「什麼!」水影又驚又怒,幾乎暴跳起來,「那是你操縱月盈造孽作惡,與我什麼相干?」「當然與你相干,因為,平安集之劫,是我專為你而設的。也就是說,如果你不必入世歷劫,平安集的也就沒有那場苦難。」他欣賞著她的憤怒,悠悠地道。

「為什麼?」水影的思維一片混亂,似乎一切都是懵懵的未知。她緊盯著這神秘的黑衣男子,等待從他口中揭秘一個巨大的陰謀。

「那是我對你的試煉,看你夠不夠聰明,有沒有勇氣,是不是配得上,為我而死!」他淡淡地說來,竟是理所當然的坦然。

「讓我為你去死?還要看我是不是配得上?」水影重複著他的話,又氣又笑,這是荒唐的瘋子講的荒唐的笑話。水影狠狠地咬牙,一字字迸出:「你就那樣了不起嗎?你是誰?」「你為什麼不仔細看看我坐的這把椅子,或許你就會知道我是誰了。」他只給出了一個提示,就閉起眼睛,靜默無語。

※※※

座椅是清雅瑩白的玉色,精緻純凈,高潔地讓人不忍觸碰,只怕玷污了它的剔透無暇。水影儘管恨著黑衣人,卻不得不承認,這世上也許只有他,才配得上坐這椅子。

水影繞著它打了個轉,也未看出什麼端倪,這座椅似乎是冰晶雕成,卻沒有彌散的寒氣。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剛剛觸到椅背,竟一聲驚呼,閃電般的縮回。只覺徹骨的陰寒利針般刺進指尖,頃刻間遊走全身,她抱著肩,瑟瑟發抖,指尖卻毫無知覺,似乎已凍僵了。

水影聳然失色,這座椅究竟是何物所制,竟是如此奇寒?自己只是微微碰觸,已被寒氣所襲,而這黑衣人整日坐在上面,竟然安之若素,簡直不可思議。

「小劍仙,你想明白了嗎?」他並不睜眼,輕聲問道。

「這……」水影咬著嘴唇,沉吟著,恍惚地記起師傅曾經說過,在天地相交的極北邊,是一片苦寒之地,那裡沒有絲毫的生氣,大地、高山皆被冰雪層層包裹。在地下深逾千尺之處,埋藏著一種奇石,其陰寒之氣休說是凡人,就連天神也難以抵擋。師傅說那石中孕藏著威力巨大的封印,而這封印只為了錮鎖一個人而生。

那時她年紀尚小,固執地纏著師傅問那人是誰,為什麼要用這寒冷的封印錮鎖他?師傅不回答,只是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望著遠方出神,茫然的眼裡是深深的憂慮惶恐。

難道這座椅就是極北深寒地下那孕藏封印的至寒奇石?難道這黑衣人就是師傅所說的那個人?若是這樣,他就是被封印在這椅上的,他,到底是什麼人?

水影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慢慢地抬起頭來。一個巨大的影子正從黑衣人的身上輕緩地升起,印在高聳的殿頂上。那是一隻巨大的鳥,引頸展翅,羽翼流光溢彩的華美,那是,孔雀!

水影驚恐地盯著那個影子,步步退卻,一個踉蹌,正跌在他的腳下。「你為什麼這麼害怕?是不是已經猜出我是誰了。」他低頭笑看著她,她的恐慌映進他的眼裡,是一閃而過的悲哀。

「你……你是孔雀……明王!」水影拚命掙扎著站起,只為了離他遠一些。

「有見識!我就是孔雀明王,在血池中化生的,佛界中的惡魔。」他用這樣的言語描述自己,臉上是睥睨天地的驕傲。

西方佛界本是祥和慈悲的極樂之地,眾佛皆是蓮花化生,普渡眾生,福澤廣布,降於天下萬物。唯有孔雀明王,竟從赤焰血池中化生,身負天詛地咒的厲氣,雖然被封為孔雀明王菩薩,卻作惡無數,噬人如麻,攪得天地大亂,下界民不聊生。偏偏他法力之高,竟無人能與之匹敵,最後只有十三諸佛聯手,才將他制住,打入凡間,封印在塵世的某處,天地才重現安寧祥和。

儘管那場大戰已過了千萬年,但孔雀明王仍是被整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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