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亂雲渡 第四章 相忘豈堪傷

水影的身體終於貼上了石壁,流火逼在面前,再次舉起了炙焰刀,也許,這將是最後一次落下。

刀鋒劈落的光芒眩目如紅色的閃電,水影將要垂下的眼帘中忽然划過一襲熟悉的青衫,輕盈地抱起她,流雲般飄遠,身後,炙焰刀劈在石壁上的錚鏘之聲清晰入耳。

「坤靈!」水影倚在那個懷抱里輕聲地喚,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知道一定是坤靈,每次她遇到危險,救她的人總是坤靈。

飛過很長一段路,他落下,放開懷中的水影,她這才看清了那張俊朗明亮的面容,明凈眼眸,淡淡笑意都一如往昔,無數在夢魂中出現的人終於又在眼前,輕撫著她的臉龐,喚她:「水影!」

「坤靈,帶我回崑山吧!」水影像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難以自抑,依在他胸前啜泣,「連流火都那樣恨我,這世上只有你會永遠對我好,帶我回家吧,好不好!」她仰起臉,固執地問:「好不好!」

「水影,你總是這樣任性,說要怎樣,就要怎樣,什麼時候能改?不過,也許你再也沒有機會改了。」坤靈的聲音依然輕柔,卻隱含著冰封的寒意,「你為什麼不問我,怎麼會到這裡來,我來幹什麼?」

「是啊,你來……幹什麼?」水影感覺懵懂混亂,幾乎無法集中思維,為什麼今天在這裡遇見的人,都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人?月盈、流火,還有坤靈,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在這裡等你,只為了,要親手殺你!」坤靈帶著笑,語聲溫婉地一字字說出這狠絕的話,在水影耳中炸響作一聲聲驚天的雷,她搖搖欲墜,無力地向他伸出手,虛弱地囁嚅道,「為什麼?」

「因為你不知好歹,因為你一意孤行,因為你從來不在乎我對你的好!」坤靈的聲音漸漸激烈,眼神也冷酷得讓她心寒,「只為了一把劍,你用了多少去換?不僅用你自己的,還有我的!可是你根本不在意連累了我,你以為理所應當,是不是!」

「不是……不是,坤靈,我不是!」水影大聲喊著,拚命地搖頭,像是要把自己從夢魘中搖醒。為什麼所有的人都來向她興師問罪?甚至是坤靈!她怎麼會不在乎他的好?她永遠都在乎,永遠都記得她欠了他的,她會還的!

冷笑凝在坤靈的嘴角,他的指尖微動,紫蘿劍嗆然出鞘,溫暖的光芒灑上對面陰冷的石壁,他隨手挽出一個劍花,指向水影的咽喉,「你的流火劍呢?你為了它而陷在這裡,他反而要殺你,是不是很可笑?與其讓你死在別人手上,不如讓我來了結你,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劍光疾閃而過,水影只覺頸邊一寒,直到溫熱殷紅的血緩緩流出,才帶出痛來,那麼深的痛,彷彿那一劍是從心上划過。

水影掩著血淋淋的傷口,看著坤靈的眼裡仍是不信,「坤靈,你既是這樣恨我,為何又要幫我,為何要給我紫煙寒,為何說等我回去?這些,難道都不是真的?」

坤靈輕嘆,眼底閃過決裂的光,「忘了吧!」他漠然地伸出手,「在我殺你之前,把紫煙寒還給我!」

水影她聽到胸膛里的心碎裂的聲音,因為絕望,碎裂成哀艷的蓮花。就在那一瞬,月盈和流火又出現了,他們圍在她的兩側,眼裡滿溢著冰冷的恨。坤靈就在她的面前,用劍抵著她的咽喉,向她索回紫煙寒。

徹底的絕望反而讓水影平靜,甚至連淚也沒有,她從懷中取出護在心口的靈珠,準備把它交還給原來的主人。

她的手向前伸去,碰觸到坤靈冰涼的手指,耳邊驀然響起一句堅定的誓言:「你要記得,我等你回來,等你還給我紫煙寒,不管等多久!」她的動作頓時僵住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坤靈,坤靈躲閃般地垂下眼帘,抬手來拿她掌中的寶珠。

水影的手猛地收回,嘶聲大喊道:「你騙我!你根本不是坤靈!」她回頭望著身側的兩人,「假的,你們都是假的!」她怒吼著抬手握住抵在咽喉的劍鋒,鮮血立刻汩汩地湧出,她竟不覺得痛,用力一拗,紫蘿劍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坤靈手中只有半截斷劍,劍尖卻握在水影手裡。

她揚手,殘劍犀利地穿過月盈的身體,一聲凄厲的慘呼後,一切重又歸於平靜,沒有人,沒有聲音,甚至連燈火也全部熄滅。水影靜靜地佇立在黑暗中,疼痛消失了,身上所有的傷口都在剎那間癒合。

燈光重新亮起的時候還伴著有節奏的掌聲,一個男子冷酷而傲岸的聲音遙遙傳來:「水影,歡迎你來到亂雲渡!」隨著這個聲音,正對著水影的那面燃滿燈火的石壁赫然變成了兩扇巨大的鐵門,門上高懸著兩隻麒麟形狀的金環,門內正是那朗朗的聲音,「水影,你可以進來了!」沉重的鐵門忽然自動開啟,發出「吱吱呀呀」的刺耳響聲,好像已許久未打開過。水影鼓足所有的勇氣和力量,走向這個尋覓了太久的真相。

鐵門後又是漫長的石階,石階下是空闊的大殿,高高的殿頂正中懸著一個巨大的燭台,無數枝白色的巨燭明晃晃地燃燒著,將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晝。

大殿兩旁矗立著灰色的高大石柱,排列整齊,一直延伸過去。大殿的盡頭,一個人高高在上地端坐著,遙遙地看不清面目,只見他身上那襲如夜如墨的黑衣。

「是你嗎?」水影緩步走下階梯,冷冷的聲音在廣闊的空間激起層層餘音的波瀾,「難怪你要引我到這裡來,原來你只有在這裡,才是人形。」

「要是你想這麼說,也無不可。」那人不氣不惱,笑聲清朗,「水影,我真的小覷了你,沒想到你居然能看破我精心製造的魘境,真的很了不起,很讓我滿意。」

「你……」水影停住腳步,咬牙切齒地怒道:「你覺得很有趣嗎?你有什麼權利這樣傷害我!你居然……」

「居然讓流火和坤靈殺你,是不是?他們都是你喜歡的人,被他們所傷,比死還痛苦,是不是?」那人滿不在乎地笑,「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在最後關頭看破這個夢魘的?你知道嗎,當時只要你將紫煙寒放在坤靈手中,他的劍就會毫不留情地洞穿你的咽喉,這個魘境就是血淋淋的真實,殺死你的,就是你最心愛的人。完成它的關鍵就是你的性命,可惜啊,在最後一瞬,功虧一簣。」

「你……你簡直沒有人性!」水影怒斥著衝下長長的階梯,「你把流火還給我,否則……我就殺了你!」

「是嗎?」彷彿是聽到了非常有趣的笑話,那人仰首長笑,整個大殿里迴旋鼓盪著他殊無喜悅的笑聲,荒漠般蒼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他笑看著快要衝下石梯的憤怒的水影,手指微微一動。

水影的腳步定住了,還是最後的三級石階,但她下不去了。石階下的地面上有一層積水,死黑色的,翻湧著汩汩的氣泡,蜿蜒著,一直流到離那人座椅很近的地方。水很淺,剛沒過腳踝,卻讓水影的臉驚恐得失了血色,因為,那是忘川的水啊!

人死之後,魂魄歸於陰司,在下次轉世之前,都要涉過忘川,到對岸重新投胎,再獲新生。而前世的所有記憶,已被忘川之水全部洗去。忘川的水,只要沾上一滴,不論怎樣的刻骨銘心,難以忘懷,都將化作縹緲雲煙消失不見。只留下一顆空白的心,等待填充新的記憶。

「水影,你為何還不過來?流火劍就在我手上,我不打算將它還你了,你快來殺我吧!」他戲謔地說著,舉起手中的劍向水影晃動。那美麗的金紅色立刻照亮了水影的眼,可她仍然一動不動在站在石階上,只要她再走幾步,只要她的腳碰觸到那黑色的水跡,就算那人把流火雙手奉送到她面前,她也不會要了。

「你究竟是什麼人?怎麼能把忘川引到這裡來?」水影盯著那淺淺的墨色水流,又急又怒又無可奈何。

他傲然一笑,「區區忘川之水算得了什麼,天地萬物,六道五行,皆可為我所用!」水影暗暗心驚,臉上卻裝出不屑,「哼,大言不慚!我才不信這真是忘川,不過是看似真實的幻景罷了。除了這套把戲,你還會玩什麼?」只是她口中說著不信,腳下卻分毫也未移動。

他的眼裡閃過古怪的笑意,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悠然道:「哦,那你倒是說說,這世上,什麼是幻景,什麼是真實?」「……」水影被這突如其來的古怪問題弄得措手不及,埋頭半晌無言。

「我來告訴你吧。所謂幻景,就是那些已經看透了,經歷了的事情;而所謂真實,就是那些尚且身處其中,還未來得及看清的事。不僅是法術,整個世事皆是如此。比如方才的魘境,現在想來自然是幻景,但在你經歷時,那些驚悚和痛楚都是無比真實的。再比如你與坤靈一起廝守過的漫長的崑山歲月,你現在想想,是否如幻夢一般縹緲?但當時的每一天,都是實實在在度過的。」他怔忡地出神,口中喃喃地說著話,說是為水影解釋,倒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水影仔細思量這番話,其中竟有無窮的滋味。只是「廝守」二字,讓她羞澀難言,心中卻又是暗暗的歡喜,她漲紅了臉反駁道:「什麼廝守,胡說八道。我和坤靈只有道友而已,我們都是清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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