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鎖魂木 第三章 霧重重

次日一早,水影又來到了何府,開門的還是那位驕橫的管家,「我要見何員外。」水影仍是直截了當。

管家白眼一翻,「你這女子年紀輕輕的,怎麼一點家教都沒有,說過我們員外不見女客,你還來幹什麼!」他說著就要關門,水影迎了上去,衣袖輕掃,那人便已立足不穩,踉蹌著退開,狂吼道:「老王、大牛、小四,抄傢伙,那瘋女人闖進來了。」

一干傭人看到管家吃了虧,立刻持棍拿棒地圍了上來,水影看著這陣仗,不屑地冷笑,朗聲道:「何員外,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自己欠了債,造了孽,為什麼要搭上整個平安集的人命來贖?」

她清朗的聲音響徹偌大庭院,傳入重重房宇,那管家嚇了一跳,指著她罵道:「你這瘋女人嚷什麼,我們員外……」

「何凡,讓她進來!」蒼老威嚴的聲音響起,管家和傭人們一怔,灰溜溜地走了。

水影再次走進了那間幽暗的小屋,想起昨天所見的一幕,心跳仍然劇烈,趕忙扭過頭,不去看放在床上的襁褓。

何員外讓了座,問道:「姑娘是怎麼知道的?」

「我昨天就來過這裡,看到了,聽到了,自然能夠想到。」水影居然毫不隱瞞。

何員外竟然也毫無驚訝,淡淡地點頭,「我也聽說姑娘是從集外來的,想必不是凡人。你說的對,我的確欠了債,造了孽,我每天都在等待報應,等待月盈來殺我。」

「可是你現在活得很好,而那些無辜的婦孺卻死得很慘。五十年來,她每半月殺兩人。你知道平安集現在是什麼樣子嗎?她不但殺了那些女人和嬰兒,還擄走了他們的魂魄,讓他們不能重新轉世!是你害死月盈,這筆帳卻算到了無辜者的頭上,你好像還安心得很。」

「是我害了她,但月盈沒有死,她還活著。」老人獃滯的眼裡突然精光暴射,對水影大叫道。

「她沒有死!」水影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但她又看到了床上的襁褓,那裡面包裹著嬰兒的乾屍,證明這老者已經神志不清,他希望月盈活著,就固執地這樣認為。

何守誠不理會水影的反應,他已陷入了回憶之中,低聲呢喃著:「二十歲那年,我進京趕考,竟然一舉考取了甲榜進士,大喜之下,我邀了幾個朋友,在翠月樓擺酒慶賀,酒過三巡,我吩咐要歌舞助興。然後我就看到了月盈,她穿著火紅的衣裳,用一塊紅紗覆面,放歌起舞,唱的就是《燕雙飛》,我從未聽到那麼好的歌,看到那麼美的舞,一曲終了,她輕輕掀起面紗,給我敬酒,我被她的美麗驚呆了,從此不能自拔。」

「然後呢?」水影問道。

「我愛上了她,她也愛我,我給她贖了身,帶她回家,發誓一定要娶她為妻。」他深深嘆了口氣,「到家後我才發現,我的誓言是多麼的不現實,我已經有了功名,家裡又是鎮上的大戶望族,豈能容我娶月盈那樣身份的女子!不管我怎樣反抗抵觸,父母終於給我定下了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當時,月盈已經為我生下了寶兒。我愛她至深,但父母之命不可違,最後我只能應了婚事。」

他看著床上的襁褓,繼續道:「當時我一狠心,要送她回京城,她堅決不肯,哭著說從認識我後,就立下了死誓永不相負,就算我不要她了,她也不再回到過去的煙花日子,再也不會讓別人看到她的臉,她說著,就……就……」

水影驚道:「她自己在臉上划下了那兩道傷痕?」滿壁皆是月盈的倩影,她竟是那樣痴情的女子,為了負心的男人,不惜毀去自己絕世的姿容。水影驀地心酸,幾乎落淚。

老人泣不成聲地點頭,哽咽道:「我想不到她如此烈性,想阻止已來不及。我抱著她痛不欲生。我說只要有了職任,離開家,我就馬上休妻娶她,我不會嫌棄她,還會像從前一樣愛她,她聽了只是哭,也不說話。她從此又覆起了紅色面紗,再也不肯讓我看她的臉。」

水影冷笑:「像你這樣的男人憑什麼讓她相信!」

「是!我若真的愛她,就應該不顧一切娶了她,可我沒有那個勇氣!」他看著牆上的畫像,淚又洶湧,「我雖然答應了婚事,但一直找各種借口拖延。卻沒有想到,我越捨不得月盈,我的父母就越恨她。直到寶兒過了一歲生辰,我再也無法推脫,只好跟那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女人成了親。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連新娘的蓋頭都沒揭就睡去了。睡到半夜,我被貼身書僮喚醒,他滿臉是淚,跟我說……我的父母竟然讓人把月盈和寶兒……拖出去活埋了!」

「活埋!」水影又驚又怒,「你的父母怎麼如此狠毒,竟然做出這種事!那寶兒畢竟是何家的後代骨血,他們也不要嗎?」

「他們從來就不認寶兒!」他說著,俯身抱起襁褓,痴痴地看著,「我急忙奔去,已經晚了,我眼前只有一片已被砸平夯實的土地,月盈和寶兒就埋在下面。我什麼掘土的工具也沒有,我只有一雙手,我就用手拚命地挖,破皮掉肉,指甲脫落,我都不覺得疼,到了天亮,我終於把坑挖開了,坑裡只有寶兒,他死了,眼睛還圓圓地睜著,她死不瞑目啊!」他把襁褓送到水影面前,痴笑著,「你看,寶兒多可愛啊,他在看著你呢,看著這個人世,這個不容他活著的人世!」

水影惶恐地閉緊眼睛,她不敢面對那具乾癟萎縮的幼小屍體,已經死去五十年的嬰兒,他的眼睛睜著,凝固在一個永恆的時刻,死亡的時刻。

他垂下頭,愛憐的把蒼老的面容貼在孩子干硬死灰的臉上,低聲道:「我抱著寶兒回家,我休了妻,和父母斷絕了關係,趕走了家中所有的丫環侍女,發誓從此再也不見任何女人,我親手把寶兒風乾了,我要讓他永遠地陪著我!」

水影黯然無言,後悔方才不該言詞犀利,在他的傷處撒鹽。沉默許久,她嘆息道:「何員外,你真的確定月盈沒有死嗎?可是,她如果活著……」

「她沒有死,沒有!為什麼連你也盼著她死!」他霍然抬頭,血紅的雙眼憤怒地瞪著水影,嘶聲咆哮。「那個坑裡只有寶兒,月盈還活著。她有太多的恨要發泄,她封鎖這平安集,不停地殺人!總有一天她會來殺我的,殺了我之後她就不會再殺別人了。我一直盼著她來,那樣我就能再見她一面,就能和寶兒團聚了。」他抱緊愛子的屍體,放聲痛哭,嘶裂慘痛的慟哭像是憤怒的控訴。

※※※

水影再也無話可說,她像昨天一樣奔逃出這座深宅。留下那白髮的老者獨自傷心,她同情傷感,卻無力相助。這世上沒有人能能撫平他的傷痛,也許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

水影想起師傅說過,「情」是天地間最可怕的劫難,因為它永遠沒有正確的出路,說也錯,做也錯,離合聚散都是錯!哪怕是仙是神,一旦陷入,同樣也是萬劫不復。

她最初不信,無形無質之物怎麼可能那麼厲害?只當作笑談罷了。今日方才見識到了「情」的威力,才知師傅並沒有妄言。但願自己永不會陷入情劫,水影暗暗禱祝著,眼前卻晃過坤靈的面容,他的呵護,他的溫柔,他臨別時的言語,忽然如潮水般澎湃的湧進腦海,他為什麼要對她好?難道,他就是她的情劫?

不是的,不是的!水影拚命搖頭,想把這個可怕的念頭甩出腦海。坤靈是她的兄長,她的知已,她唯一可以信賴依靠的人。他不會是她的劫難,永遠不會!

水影和混亂的思維鬥爭了很久,才漸漸恢複了平靜,才記起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平安集從魔障中解救出來。

月盈的生死是最讓她困惑的謎團。如果月盈真的沒有死,那麼是誰救了她?為什麼不連寶兒一起救走?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子,怎麼能殺死這麼多人?還劫走了他們的靈魂,居然連陰司都不敢管她。這根本就不可能!她若活著,只是一個凡人,就算死了,也不過是個屈死的冤魂,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擁有這樣的法力和權威!

水影沉思著,不覺已走到了鎮口的苦楝樹下,前面就是那片浩瀚的漆黑沙海。她舉目望去,心中的疑惑更甚。這片沙海雖然只是幻像,但她卻無法破解;不僅是她,或許連坤靈對此也無能為力。她撕下一片衣襟,拋向黑沙中,雪白的紗綾剛剛飄落,瞬間就被吸入,一點痕迹也無。

水影悚然。劍仙所穿的衣裳都是天界的雲霓院中紡紗織布,然後由天女們用雲鯨骨製成的針縫就,所謂「天衣無縫」。這樣的衣裳已經具有了輕靈的仙氣,就是落在陰司里的忘川之水中,也不會沉沒。這片幻像的沙卻將它乾脆利落的吞噬,水影不由想起了那天的險遇,當時她若是陷落,一定也是這樣迅速的沉沒吧!

若說這樣真實可怖的幻像是月盈所造,水影做夢也不會相信。月盈或許只是個傀儡,製造這一切慘劇的,就是那個當初解救她的人。二位鬼使也說過,那人的勢力大得很,他們惹不起。能讓陰司畏懼的,絕不是那個可憐的女子。

水影很滿意自己的推斷。可是「那個人」是誰?他在哪裡?她怎麼能夠勝過他?一連串的疑問讓她緊緊鎖眉,一籌莫展。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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