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尤是一俊男。
哎,不要笑,不要笑,起碼褚青覺著他挺好看的。尤其是此刻,往他那張專屬的沙發椅上一躺,倆眼一眯,特像一隻俊俏的老貓。
膽小,懶散,見誰都能揮揮爪子,卻又帶著獨有的幽默與傲慢。
褚青上午的戲份已經超額完成,跟周公子雙劍合璧,幾乎全是一條過。馮曉剛考慮到下午龐大的工作量,也沒可著勁兒的壓榨勞工,便讓他稍作歇息。
這貨閑著沒事,就拎把椅子過來搭話,笑道:「葛大爺,沒去化妝啊?」
「哦,那邊的材料出了點問題,得等會兒。」葛尤的小眼睛支棱開一條更小的細縫,慢慢悠悠的應道。
他仰躺的姿勢很特別,四肢完全放鬆,身體的重心平均鋪在整個背面,包括後腦、雙肩、脊背以及臀部。
褚青不用看就知道,那沙發椅妥妥壓了一圈人形印子。
每個演員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用來保持入戲狀態,有的喜歡小空間封閉,有的需要別人不停的對其做心理暗示,葛大爺不一樣,他就是躺著。
之前倆人聊過,這還是某位大師教的,當自己的身體徹底放鬆的情況下,腦子便會無比清醒,有助於想戲和琢磨角色。
「怎麼樣,最近能睡著覺么?」
褚青嘴裡問著,忽見他往前挺了挺,連忙過去扶了一把,幫老人家坐起身。
「唉,就那麼回事吧。」
葛尤擺了下手,道:「全靠葯頂著,拍完能好點。」
「我說您就是缺乏運動,每天跑跑步,保准睜開眼就大天亮。」
「哎喲,我就甭給國家添麻煩了,我放放風箏還成,比不了你們年輕力……」
他話音未落,那邊便有人喊道:「葛尤老師,麻煩您過來化妝!」
「哎,好嘞!」
葛大爺又慢吞吞的站起來,隨口扔了一句:「回見啊!」
……
電影都是跳著拍的,大部分都連不上情節。但褚青出去鬼混了二十多天,別人的鏡頭都已搞定,只剩自己的戲份,反倒能接上一些段落。
待大家吃過午飯,又休息了一陣,便開始繼續拍攝。下午的首場戲,是扮作老頭的黎叔和王薄的第一次照面。
葛尤那耗費了三個多小時的妝,還算可以,花白的鬍子,蠟黃乾枯的臉皮,以及馬褂衫和拐杖,蠻像個老人家。
可其實呢,觀眾一眼就能看出來你是葛大爺,然後還得裝作什麼都看不懂的樣子,也是難為他們了。
什麼叫好變身?得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一樣,有多少人瞧了演員表之後才曉得,那特么居然是梁佳輝!
這才叫真正的改變屬性,而不是在哪兒手淫自嗨。
很快,劇組準備完畢,場記啪地一打板:
「A!」
張離操控著攝影機,先給了一段不算太長的長鏡頭,對準那條直直的過道。
就見葛尤從門口開始走,顫顫巍巍的經過各自忙碌的旅客,稍近了些,左側便露出了張涵宇,右側的周遜則脫掉大衣,遞給了褚青。
緊接著,鏡頭往右滑動,將畫面框在了主場景——那個四人座。
「我年紀大了,腿腳不好,讓我擠擠。」
他壓著嗓子,發出一種低沉沙啞的聲音,話落,身子就要往下倒。
「哎!」
褚青一屁股先佔住,不動聲色的跟周公子對視一眼,又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有人了。」
「大爺,你坐這兒吧!」
對面的汪寶強,傻了吧唧的要站起來,周遜一把就給扯了回去,低聲斥道:「少管閑事!」
「讓我擠擠。」
褚青一直用手擋著,見他仍要往裡進,不禁微微皺眉,兩條胳膊使勁一兜,就把他轉了個身,笑道:「老爺子,你票是幾號,我送你過去。」
「太,太遠了,我走不動了。」
「哎,能走動能走動,我幫你找個好的。」
葛尤那副瘦梆梆的小體格,完全被對方圈住,半拖半拽的被拉走。
「咔!」
馮曉剛喊了停,又看了遍回放。剛才這段戲非常不錯,可他總覺著有點不對勁,卻又講不出道理,只好道:「過!下一場!」
劇組人員一陣忙亂,重新擺置,場景也挪到了兩節車廂相連的隔間。
不用出鏡的周公子、汪寶強、張涵宇,以及所有的閑散人員,能擠到現場就擠現場,能搶到導演身後就搶身後。
這場戲便是褚青和葛尤的頭回搭手,內容雖然很短,但一個個的特興奮,圍觀期待值刷刷的直接爆表。
「姐,你說他們倆誰厲害?」
汪寶強四下瞅了瞅,偷偷摸摸的問周遜。
「葛大爺吧。」
「那大哥呢?」
「呃……」
她頓了頓,道:「他,他天賦更好,經驗應該,應該差了一點。」
倆人在那邊嘀嘀咕咕的,這邊馮曉剛已經坐好,大聲喊道:「尤子,怎麼樣?」
「嗯,還成。」
「青子你呢,都明白了吧?」
「沒問題。」
「那好,各人員就位!」
「A!」
隔間的那扇小門打開,褚青一下把葛尤推了出來,由於力氣太大,對方還晃了幾晃。而葛尤出來後,就側身站到左側,留出右邊的位置。
他仍然駝著背,垂著頭,一副老頭的模樣,嘟囔道:「座兒呢?」
「砰!」
褚青反手帶上門,胳膊環抱胸前,笑道:「你演的還挺像!我告訴你,我們是一樣的,都是狼!」
他把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一字字道:「那隻羊,我吃定了!」
「你說什麼,我聽不明白。」葛尤依舊啞著嗓子。
「別騙我了!」他用力拍了兩下。
「咔!」
倆人還沒演完,馮曉剛就出聲打斷,喊道:「不對,感覺不對,咱們再來一遍!」
「好!」
「A!」
以他們的素質,無需導演多言,自動就換了種演法。
褚青慢慢的把他扶出來,然後雙手拄著膝蓋,視線與其平行,笑道:「你演的還挺像,我告訴你,我們是一樣的……」
「咔!」
這回更短,一句話還沒講完,馮曉剛又是一聲喊。
「噝!」
現場看熱鬧的觀眾,皆是一怔。
拜託,一個柏林影帝,一個戛納影帝誒!歐洲三大展桂冠,整個華語圈就仨人拿,有倆在這劇組,結果咧,咔咔的連續叫停。
這感覺忒不適了!就像戳在紫禁之巔,本想看那天外飛仙,誰特么成想,零零發拎著根燒火棍就上來了。
「還是不對,來,你們過來!」
馮曉剛皺著一張醜臉,把倆人招到跟前,道:「咱們碰碰。」
立刻有人搬過兩把椅子,又迅速退下,因為都曉得出了問題。就見那三位大咖,成三角形坐定,周遭數米皆為清靜。
「你們技術上絕對沒問題,但我現在腦袋特亂,咱們重頭捋捋。」
馮導點了根煙,起頭道:「黎叔和王薄一照面,首先反應肯定是江湖同道,那咱們分開說,你們先量量成色。」
葛尤想了想,道:「散人,小輩,興許有兩下子。」
「嗯,那王薄?」
「老手,團伙,但沒放在眼裡。」褚青道。
「怎麼講?」
「王薄是過路鬼,除了王麗誰也不在乎,所以他不敬,也不怕。」
「……」
馮導估摸片刻,點頭道:「這個過!再說!」
「黎叔狠,詐,幾十號手下他老大,誰都不信任。」
「王薄敢拼,野路子,道行不夠,心裡有死穴。」
「還有傻根的錢。」褚青提了句。
「對,還有錢,都是志在必得。」葛尤接道。
「過!再說!」
「王薄護食,重眼前利。」
「黎叔有得失,眼界更高。」
「呼……」
馮導吐出一口白氣,右手夾煙,又伸出左手食指,往起一磕,問:「再說!」
「試探!」那倆人同時道。
「怎麼試探?」
「搭搭手唄。」褚青忽笑道。
葛大爺拄著腮幫子,也笑道:「畢竟沒仇沒怨。」
「哎喲!」
馮曉剛掐掉煙,使勁搓了搓臉,愁道:「你倆可算給我出難題了!」
經過一番研究,他已經明白了癥結所在,不是技術和人物設定,而是那不著四六的台詞。從《甲方乙方》開始,到《不見不散》、《沒完沒了》和《大腕》,他靠的就是汪朔式的痞味對白。
通篇嬉笑怒罵,針砭時事,各種嘚兒詞滿天飛,老百姓也喜聞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