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名記與土鱉

三聯,在國內可以拿出來裝裝逼的刊物里,算挺另類的一撇。

它總喜歡把新聞和文化參雜在一起敘述,看起來特小資,特煽情。而實際上,它的定義很簡單,就是在說一個概念:生活觀。

三聯自1993年復刊以來,初期是非常焦灼的,連年虧損經營,直到2001年由半月刊轉為周刊,摸清了面子和里子的平衡點,才開始盈利,品牌也愈加打響。

當然了,現在亦是高逼格。它前身是鄒韜奮先生在抗戰期間主持的《生活周刊》,有此等壯烈的革命家史打底,三聯的記者所行之處,還是能掙到幾分薄面。

卞志宏,97年入職,目前周刊最資深的娛樂記者,主要做些電影方面的採訪和評論。後來轉行當了編劇,第一部電影本子是跟人合編的,叫《滿城盡帶黃金甲》。

李曉婉幫周公子豎旗那天,他也在現場,沒提任何問題,他不喜歡群訪,一人發一通稿,跟批作文似的。

本來想過後約周遜出來專訪,可又改主意了,因為他發現了一個更有趣的傢伙。

其實,在《小武》的時候,他就對這演員很感興趣。不過由於某些人的告狀,導致這部電影在國內被全盤壓制,只有幾家無所謂的小報紙露了條邊欄消息。

但《蘇州河》不同,雖然沒能上映,卻身家清白,又趕上了推波助瀾的媒體環境,就被人為的催紅。

這不能簡單的代表,老賈幸運E,樓燁幸運S,只能說各自造化,後者機緣已至,前者還需積累。

卞志宏把收集到的,關於褚青的資料整理了下,一眼掃過那四部電影,加上據聞正在拍攝中的《站台》……然後,坐在辦公桌前呆了半天,忽然就興奮起來。

從這些零碎的資料里,他察覺出這個演員的背後,若有若無的形成了一張很有趣的關係網。

他最初還在猶豫,光憑褚青一人,撐不起大稿子,現在就完全放心。

因為站在他後面的,不單單是那幾位導演,而是一種正在瀰漫開的電影現象,是一股不斷壯大,甚至可能幹翻傳統的革新力量。

絕對有得做!

卞志宏馬上報了選題,主編朱巍點頭同意,還特意給他增派了人手,一個非常能幹的新人記者。

是個小姑娘,叫孟敬,日後跟《南方周末》的袁蕾,妥妥佔了娛記圈的兩把交椅,江湖人稱「南袁北孟。」

……

褚青真的沒接受過採訪。

拍還珠二時,幾乎每天都有記者來探班,他都躲得遠遠的。面對這些人,他天生犯怵,不曉得哪句該說真話,哪句該說假話,索性規避。

總之,怕麻煩。

這次也想婉拒的,但那人又說,可以來汾陽,而且強調,是一對一專訪。褚青就略微動容,人家把誠意直接掏出來,自己再拿喬,就太不識抬舉了。

老賈也沒意見,還能宣傳宣傳片子。

汾陽此時的氣溫,已經可以脫掉冬裝,中午暖和,早晚還是涼的。裡面薄毛衫,罩件外套,這是標配衣著。

老賈似乎看不得演員安逸,幺蛾子又起,非把夏天的一場戲挪到春天。

八十年代,改革開放,老百姓急需一些新鮮的消遣娛樂來充實生活,哪會也是走穴團最輝煌的年景。

老宋帶著十幾個人到處跑,生意越來越好,連打雜的都有幾十塊薪水。交通工具從拖拉機換成了二手解放,也不用再住大棚里,升級到了小旅館。

然後,一天晚上,鍾萍就跑到了張軍的房間,再然後,警察就來臨檢。

不是兩口子的睡一屋,當時叫流氓罪,大事兒!若是幾年前被逮住了,那得掛著破鞋遊街的。

警察把兩個人分開,各自誘供。鍾萍特堅定,死咬著是兩口子;張軍就操蛋了,被警察一嚇,老實交待。

即便是愛情,終究也有限度的,每件小事,一點點的積累,一絲絲變得灰暗,直到某天,也許對方只是不經意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動作……

看似平常,但對自己而言,已是徹底心冷。

回到老家後,鍾萍就不見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

「A!」

夜,灰綠色的老屋前面,褚青光著膀子,衣服搭在肩上,一手夾煙,一手拎著啤酒瓶,側身站著。

梁敬東的襯衫敞開,露出裡面的紅背心,他正在搬磚。

牆根底下摞了一堆粗瓦方磚,他一趟趟的搬到幾米外的地方,酒氣熏然,嗓子里嘶吼著當下最流行的歌:

「成,成,成吉思汗!有多少漂亮的姑娘願意嫁給他呀!」

開拍前,梁敬東足足幹了四瓶啤酒,快到清醒的極限,此時,情緒爆發得非常恰當。

他吐出的字音完全不標準,舌頭,喉嚨,腦袋,以及整個人,都被刀刺得滿是窟窿,慢慢侵入著冰冷。

鍾萍走了,張軍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這麼的傷心。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搬磚,也許只想找點事情來做,也許根本不清楚在做什麼。

褚青不時抿上一口酒,瓶子里還剩一半,不敢多喝,怕躺倒。酒量不夠,演技來湊,他站在原地,身子微微搖晃,隨意的抽著煙,眼神沒跟著對方走,而是無意識的盯在那堆破瓦上。

朋友傷心,你真的會陪著傷心么?

一頓飯,幾瓶酒,滿桌不咸不淡的安慰話,也就過去了。

「成,成,成吉思汗!有多少漂亮的姑娘……」

梁敬東扯著嗓子喊,又脫掉了襯衫,那小背心顯得身子骨更加瘦弱。他摞了五塊磚,起身剛走兩步,一趔趄,摔倒在地,踉蹌的爬起,繼續吼著:「都願意做他的新娘!」

這時,褚青終於邁開腳,撿起衣服,一把摟過他,道了聲:「走!」

他拽住胳膊使勁扯,倆人站立不穩,撲通都趴在了地上。應該馬上爬起來的,但梁敬東是真喝多了,躺下就不動,手臂還緊緊箍著他。

褚青又不能真使勁,慢慢攢動著身子,見掙脫不開,熏人的酒氣不斷噴在自己臉上,索性張開嘴,陪著他喊。

這幫人合作久了,突髮狀況遇的太多,也便淡定了,都相信褚青能圓和的順下去。

賈璋柯果然沒喊停,他跟在場的劇組人員,裹著暖和的衣服,圍成半圈,看著那兩個男人,倒在灰綠的老牆根前,一起嘶吼:「成,成,成吉思汗!」

人總是失去了之後,才意識到自身的成長。

特無奈……

卞志宏和孟敬上午出發,先到省會城市,再轉汾陽,抵達片場已是黑夜,正趕上這場戲。沒有打擾,圍在人堆里靜靜地看。

粗糙,懷舊,疼痛,激烈,卻又藏著細膩……他們對賈璋柯的電影意識和褚青的表演,有了個最直接的印象。

「過!」

老賈喊了一聲。

褚青不客氣的掀開梁敬東,把他拎起來,劇務趕緊拿過厚衣服罩在倆人身上。

……

「辛苦了啊,來喝點水。」

賓館房間里,褚青給卞志宏倒了杯茶,道:「你看你連飯也不吃,這大老遠的,太過意不去了。」

「沒事,我們在車上墊了幾口,還不太餓。」他笑道。

「那個小姑娘呢?」

「正採訪賈導呢。」

孟敬雖是新人,可實力絕對讓人放心,何況這次主要目的在於褚青。卞志宏不喜歡把幾個人湊在一塊采,那樣會客套,會虛假,會不真誠,他喜歡一對一的說話。

「哦。」褚青點點頭,略帶局促的坐在椅子上,搓了搓大腿。

這種情況,該咋開始啊?

別看他拍了幾部戲,還出了兩趟國,算見過世面的,但對記者這種生物,一直感覺特神奇。

卞志宏也很新鮮,他採訪的明星多了,新人有,老牌也有,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打開錄音筆放在桌上,笑道:「如果有什麼不想回答的,可以先告訴我。」

「啊,沒有,都行都行。」褚青道。

「那就先談談,得知自己獲獎後的感受吧?」

「呃,也沒啥感受,就有點驚訝。」

卞志宏偏頭問:「你確定是驚訝,不是驚喜?」

「你想啊!」

褚青是側坐在桌前,姿勢很彆扭,老想把腿翹起來,又覺得不禮貌,憋的難受,道:「你要是拍完一部電影,然後隔了兩年,你媳婦冷不丁告訴你,拿獎了,你啥感覺?」

「……」

哥,您能按套路出牌么?有你這樣自己打臉的嘛!

卞志宏默默揭過這個話題,又問:「那你是怎麼接拍這部電影的呢?」

「老賈,就是賈璋柯,他把我推薦給的樓導。樓導一看還行,就讓我演了。」

他在本上記了記要點,接著問:「我們常說,第五代骨子裡流淌著黃河的血脈,第六代卻是夾縫中的一代,那這兩位導演都屬於第六代,你拍他們的片子,感覺和以前的電影有什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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