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心上的石頭

「追著前面那車!」

褚青坐在副駕駛位,門還沒關上就急忙道。

司機斜了他一眼,雖然對他一身復古的鄉土造型感覺很奇葩,但對追車這種難得一見的場面興奮度卻更大,痛快的應了聲:「好嘞!」

老賈坐的車直直穿過街道,兩邊的建築從小樓慢慢變成低矮平房,人煙漸稀。顧正坐在後面,不停的給他打電話,根本不接。餘力威則抱著胳膊,一言不發。

「哥們,你們都是便衣啊?前面那小子犯啥事了,傻啊!這時候還往山裡跑,連棵樹都沒有,就一隻耗子鑽裡面也能找著。」

司機看那車出了城,一直開向呂梁山區,嗤笑道:「我這車性能好,你說句話,我一腳油門就能攔下來!」

什麼眼神兒啊!你特么見過有穿秋褲的便衣么?

「不用,跟著就行。」褚青懶得跟他廢話,扭頭問:「還沒接?」

「沒!」顧正狠狠道了聲,一拳頭捶在座椅上,道:「還拍什麼電影!」

餘力威忽笑道:「怎麼不拍,我們越來越像好萊塢電影了,有粗口,還有追車……」

「別介,等會蹦出一冰山來,都得玩完。」褚青靠在椅背上,眯著眼睛,盯著前面那輛破車。

又開了一會,四周已經沒有聚集區,都是荒野,呂梁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司機有些不耐煩,道:「我說啊,直接攔下來得了,就眨眨眼的事。」這貨唯恐天下不亂,老惦記顯唄一下他這車碉堡的性能。

「真不用,您就慢慢跟著。」褚青汗道。

往山區的主幹道,大概是新修的,寬闊平整,就這兩輛車在路上,一前一後,空曠得有點森人。

褚青看著窗外的枯樹刷刷飛過,忽然覺得自己特瘋狂,確切的說,自從幹上演員這行,短短兩年,就把以前的認知全顛覆了。

他接觸到的這些事情,細膩,敏感,火熱,純粹,深沉,複雜……就像一個全新的世界,裡面的人各行其是,熟悉規則,並且保持目標。

而自己,則如一個蒙著眼睛的闖入者,沒頭沒腦的扎進去,幼稚無比。雖說也得到了一些實惠,比如錢,比如小小的名聲和虛榮,可總覺得差那麼一點融入感。他仍然不想摘下這塊遮眼布,看著這個光溜溜的世界。

「嘖……」

冷風順著破舊的車門溜進來,他脫下運動服外套,蓋在腿上,在腰後系了個結,這樣還能暖和點。

從城區出來約莫二十多分鐘後,前面的車拐上了一條岔道,終於停住,遠遠看見下來一個人。

這是條正在修建的公路,前面豎著大大的「禁止通行」牌子。他們跑過來的時候,老賈正坐在路基上,低著頭抽煙。

車卡在岔道口,倆司機開始互相交流技術,以及表示對這幫坐車不給錢的爛貨們的鄙視。

褚青把衣服翻過來,墊在屁股底下,坐到他身邊,仍覺得石頭拔涼拔涼的,不由一咧嘴。老賈扭頭看了眼他的style,苦逼的臉上也忍不住扯出抹笑容。

顧正和餘力威坐在另外一邊,腳踩著泛起青白霜凍的草根。

「給我根煙。」

褚青哆哆嗦嗦的,是真冷,急需干點什麼轉移下注意力。

老賈摸出煙盒,他一把搶過去,點著一根,又扔給顧正。於是,這四個人,每人夾著一根煙,排排坐在路基上,對著沒有方向的荒野發獃。

「……」

他舔了下嘴唇,忍著沒說話。

又枯坐了一會,丫實在受不了如此傻缺的場景,嚷嚷道:「我說,咱回去吧,我特么連條褲子都沒穿!」

尼瑪四個老爺們跟拍瓊遙劇一樣擱這默默無語兩眼淚,還有倆飈車上癮的司機堵在路口,這叫什麼腦抽畫風?

可惜沒人應他,這貨鬱悶的抽了口煙,摟過賈璋柯,心道,哥再勸最後一句,你丫再不識好歹,哥就直接扛回去了!

誰知他剛轉頭,就嚇了一跳,立馬鬆開手,往邊上躲了躲,道:「老大你不是吧,又哭?」

顧正和餘力威也很詫異,看著老賈臉上掛著的淚水,不知如何安慰。的確,這一年對他來說太過艱難,被打小報告,被禁拍,被人罵「你誰都強姦!」

其實,他真的誰也沒欺負過,一直都是被虐的那個,他只想好好的拍電影。可就是這點心愿,如今看來,都困難重重。

「大哥,有話說話,咱能不跟個娘們似的么?」這時候,也就褚青能說出來。

老賈可能也覺得很失態,抹了抹眼淚,啞著嗓子道:「我也不知道說什麼。」

他呼出口長氣,把煙叼在嘴裡,沒抽,一會又拿下來,點著腳底下的草根,根本沒有火星,只冒出縷縷白煙。

褚青看得蛋疼,你倒是吭聲啊,這會玩什麼行為藝術?

「青子,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么?」半響,他終於開口。

「呃,記著。」褚青點頭。

「呵,我也記著,哪會真好……」老賈說著又擺擺手,道:「可能也不是好,就因為是小孩子,所以才覺著好。哪會縣裡有個計畫生育宣傳隊,每天都從我家門口過;晚上我還跟一群人擠在鄰居家,圍著台黑白電視看《加里森敢死隊》……」

他用一種夢囈般的自語,緩緩訴說著自己的青春記憶。

「我從小學習不好,我爸我媽給我送到太原去學美術,準備考個美術院校。學校旁邊有個公路局的電影院,就經常去看電影。有天放的是《黃土地》,我看完就覺著,學美術有個蛋用!我想當導演!」

褚青認識他這麼久,還是頭回聽他講自己以前的事情,顧正雖是同學,對這些也不太了解,一時間都側耳傾聽。

「我拍這戲,就是想把那點記憶都拍出來。上大學的時候,就常跟老顧念叨,將來一定得拍,一定得拍,哪會名字都想好了。」

老賈笑道:「可我哪知道,拍個電影居然這麼難!」他搓了搓乾澀的臉,道:「一開始真沒想太多,就是給自己留個念想,哪怕別人都不愛看呢,我也知足了。後來又寫劇本,寫著寫著,就發現從這……」

他指著自己的心口,道:「就冒出股衝動,自己都有點害怕,我居然想拍一部普通人的史詩。」

褚青一句話都接不上,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他嘮叨。

他忽略了「普通人」的前綴,腦袋裡就轉悠著「史詩」這個字眼,瞬間被震住了。喂喂,我這種吃飽了不愁明兒的貨,也能跟這個扯上關係,你丫真瘋了吧?

老賈顧不上他的吐槽,繼續道:「這電影就像我心裡的一塊石頭,不把它搬走,我一輩子都拍不了別的戲。」

「哎這我知道!」

褚青難得有聽懂的地方,興奮的插嘴:「姜聞也說過,《鬼子來了》就是他心裡的石頭,不倒騰出來,憋得難受!」

他眨眨眼,忽伸出手指,點了一圈,笑道:「你說的那些玩意,我不明白。我就知道,有石頭,就特么得搬走,你自己搬不動,不還有咱們呢么?至於愁成這樣么!」

這大概是他兩輩子說過的,最碉堡的一句話。

賈璋柯張了張嘴,看著他發獃,好一會,「噗哧」笑出了聲,配上那垂下來的眉毛,跟懶羊羊似的。

他嘮叨了半天內心獨白,總算不再四十五度悲傷逆流了,顧正餘力威也鬆了口氣。

「哎青子,你會彈吉他么,我剛才想了想,應該給崔明亮加段戲。」老賈心結一開,馬上回到工作狀態,問道。

這電影里有很多主角唱歌的鏡頭,褚青卻一直迴避了這個問題,這會老實交待道:「別說彈吉他,我連歌都唱不好。」

「再差能差到哪去,我唱的也不好。」顧正不在意道。

褚青沒搭話,訕訕笑了笑。

「你唱段我聽聽。」老賈看他這樣,心中不妙,丫不是那種謙虛的主,這麼自貶,怕是真的很爛。

「唱啥?」

「嗯,《站台》會唱么?」

「會,這歌以前多火啊,咳咳,我唱了啊!」他清清嗓子,直奔高潮:「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我的心……」

「停停!」

那仨人同時喊,臉都綠了。聽過不著調的,可沒聽過這麼不著調的,完全是把原歌摧毀,自己又重新譜曲來著。

也算本事!

那倆司機聊得正歡,被這嗓子徹底嚇到了,甚至都有放棄要車錢的打算,這就一精神病啊!

老賈咂吧咂吧嘴,道:「還好有時間,春天才能拍到你唱歌,這段完事你麻溜給我回京城找個老師練練,不說多好聽,起碼得在調上。」

「行行。」褚青自覺沒臉,連連應聲。

事情已了,情緒也不鬧了,仨人拍拍屁股站起來,正往車那邊走。

「嘀嘀!」

就聽喇叭聲響,又一輛車拐了進來,三輛車堵在路口,形成品字形。門一開,李潔明跟梁敬東下了來。

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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