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我誰都不強姦

風輕雲淡,是個好天。

白剌剌的野地一眼望不到邊,跟垂下來的天際線相接,矮小稀疏的植被橫鋪過去,沒有一丁點的生機。

幾十個人圍在一塊,身後停著數輛大車,吵吵嚷嚷的造出片活力區域,賈璋柯在中間,戴著小帽,面色枯敗。

拍一部明知道不能上映的電影,感覺特奇怪,有點茫然,有點失落,但無論怎樣,組裡每個人都沒覺得這是件無價值的事情,反倒在這片蕭條曠野中,油然生出一股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感。

「來了來了,讓讓!」

褚青和顧正抬著一張桌子擠了進來,上面堆著幾個大塑料袋。

長桌停在正中,倆人開始忙活,從袋子里一樣樣的拿水果,擺在盤裡,摞的老高。褚青又掏出個金漆香爐,變出三炷大香,插上去,最後還摸出一條喘氣的河魚,飄著犯賤的腥氣。

香港電影人開機,講究個拜神燒香,最好還要有小乳豬。大陸就沒這個習慣,當然後來國內電影市場繁盛,大批導演北上,把這股風俗也帶了過去,慢慢的就成了規矩,凡是開機不拜神,自己心裡都不踏實。

賈璋柯不信這個,但香港來的監製李潔明勸他搞個開機儀式,不光是祈福保佑,還能激勵精神,共同奮鬥。

顧正是副導演,褚青是男主,可倆人誰也沒把自個當回事,本就是幫哥們的忙,組裡有什麼大事小情都主動伸手。這次也自告奮勇去劃拉供品,別的還好說,小乳豬這玩意實在偏門了點,只好拎條魚代替。

老賈拿著塊紅布,蒙在攝影機上,自己在前,手捻燃香,一干主創列在身後,端端正正的,順時針轉圈對著東南西北方,拜了四拜。

拜過後,揭開紅布,就算完事。

可老賈把香插好後,卻傻站了會兒,眾人正納悶時,就見他雙膝一曲,居然跪倒在地,動作極為緩慢恭敬的,磕了個頭。

擦!玩這麼大?

所有人都怔住,頓時處在一種很尷尬的境地。

褚青瞄了眼顧正,咱用陪著磕么?

顧正也哧著牙,拿捏不準,再看看……

好在老賈沒給他們太多糾結的時間,只磕了一個就站起,揭下紅布,回身對著幾十號人道:「《站台》,開機!」

十一月初的時候,賈璋柯就帶著幾個人到了汾陽,做前期準備。這片子的背景是從1979年開始,所以時代氣息是最重要的特徵,他對道具組的工作完成情況非常不滿意,少見的發了脾氣,拎著條九十年代風格的褲子把那幫人大罵一通。

最後,還是自己發動了在汾陽的所有關係,去找十幾年前的舊傢具和日用品。

這第一場戲,是說文工團下鄉演出回來,在路上的一個鏡頭。

「慢點。」

褚青扶著趙滔上了輛破破爛爛的卡車,又隨手把楊莉娜扶上去,左右瞅瞅,沒發現梁敬東的身影,撇撇嘴,自己縱身也竄到車廂里。

今天早上出來時,風是細細的,有些冷,但還不至於凍人。結果他屁股剛搭在邊上,就覺得腦門一涼,接著頭髮被掀亂,絲絲糟糟眯了眼睛,然後手背的汗毛抖起,寒意瞬間侵入體內。

「這天,說起來就起來。」

趙滔是長發,樣子更為散亂,縮了縮身子,捂著腦袋抱怨。

老賈正準備喊話,帽子忽然被吹的一歪,也愣了愣。

「怎麼樣?」顧正立即問道。

他抬頭看看疏離的天空,道:「先拍段試試。」

「A!」

一輛藍皮老解放晃晃悠悠的在田野上行駛,十幾個文工團成員坐在後面車廂里。

褚青雙手揮動,似模似樣的當指揮,其他人嘻嘻哈哈的開始唱:「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老婆七八個,孩子一大堆……」

像趙滔和楊莉娜她們,唱歌都挺好聽的,別人也不錯,他就很有自知之明的干嘎巴嘴,在裡面划水。

卡車從右到左,駛進鏡頭。餘力威沒跟著跑,只是站在原地,慢慢偏轉攝影機,抓到了一截車頭,一截車尾。

他背著天光,車上的人看著都黑乎乎的一團影子,分不清誰是誰,卑小得無足輕重,笑得卻開心,歌聲歡快,無憂無慮。

這歌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原詞是「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盪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但青年嘛,不管什麼時代的青年,某些特性都是相同的,就跟我們哪會唱「太陽天空照,我去炸學校……」一樣。

第一天的拍攝,往往都是劇組人員磨合的過程,導演一般也不會安排過多鏡頭。首場很順利,接下來就不行了,風越來越大,怕是有六七級的程度,卷著荒野的枯草衰莖,肆無忌憚的襲來。

褚青最後嘴都張不開了,一說話就灌進去滿口風。人還挺得住,機器卻嬌氣,不能在野外工作太久,拍一會就得進車暖和暖和。

直到了中午,賈璋柯看情況實在不妥,費時費力,進度又不快,索性宣布收工。

褚青哆哆嗦嗦的鑽進車,懷疑道:「我說你不是磕頭磕錯了吧?你往哪邊磕來著?」

這大風起的實在突然,就像老天爺故意似的,老賈也有點吃不準了,撓頭道:「我記著往東啊……應該沒錯。」

「不是方位的事。」餘力威摸摸鬍子,一拍巴掌道:「你拜神是拜四方神,但磕頭就磕了一個,少了!」

「哎威哥這話靠譜!」顧正馬上招呼司機,歡實道:「大哥咱調頭,回去讓他再磕仨!」

……

《站台》的主要角色有四個,褚青演的崔明亮,趙滔演的尹瑞娟,梁敬東演的張軍,和楊莉娜演的鐘萍。

他們都是縣文工團的,經常下鄉慰問演出,平日里就是排練,唱唱歌,跳跳舞,順便詩朗誦。

要說八十年代的這撥人,算是新中國的第一批文藝青年,電影、流行歌、寫作、戲劇各種藝術形式,就好像憋了好久好久,一下子全迸發了。

更重要的是,人家哪會可是真文藝……

「媽,還沒做好?」

褚青穿著身運動服,下面卻只有一條紅色的秋褲,正拿著大瓷缸子喝水。

一老太太坐在縫紉機前,改著褲腿,頭也不回道:「你一下午啥也不幹,就等這褲子?」

老太太是正經的本地人,沒有表演經驗,一口從祖上傳下來的汾陽話,直接把他那山寨口語轟成渣。聽得是欲仙欲死,要不是有劇本對照,壓根不懂啥意思。

張軍的姑姑在廣州,給他寄來一條時下最流行的喇叭褲,崔明亮窩在縣城裡,沒地方買,又眼熱,只好讓老娘把原本的褲子改改。

「有啥活幹麼,我是文藝工作者,腦力勞動。」褚青一手拿著缸子,一手指了指頭,自認為很吊的樣子。

老太太拿著捲尺在他腿上比了比,道:「啥個文藝,還腦力哩,在家裡就得聽我的。」

褚青撩起衣服,讓她量,道:「你不養我,那我到社會上混去了。」

《站台》里,除了他是專業演員,還有楊莉娜是演話劇出身,別的角色都是由非職業演員來充當。

老太太別看沒演過戲,狀態特自然,人家就是在過生活,改褲子,訓兒子,都是自己熟悉不過的場景。稍微難點的就是背台詞,不過老賈很寬容,不要求一字字的重複,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意思對了就行。

這倒簡單了,用老人家的話說:這就叫個拍戲?莫球意思!

「過!下場準備」

賈璋柯喊了一聲,掃了掃,似在找人,然後眉頭一皺,推門出了去。

餘力威在屋裡擺弄攝影機,老太太還在踩著縫紉機,發出「嘎噠嘎噠」的聲音,人不做假,說改成喇叭褲就改成喇叭褲,一會可是要真穿的。

褚青趕緊跑到外屋,拎過一板凳,湊到爐子旁邊。這是當地的一個老工人宿舍,里外兩屋,門口戳著大水缸,旁邊是臉盤架,牆上釘顆釘子,掛著個竹簸箕。

兩場戲是連起來的場景,崔明亮在裡屋跟老媽說完後,就轉到外屋,和張軍聊天打屁,但現在人家正傲嬌著呢……

他烤了幾分鐘,冷颼颼的兩條腿才有了點熱度,隨意瞅瞅,看著角落裡堆著幾個地瓜,眼睛一亮。

這貨早上沒太吃飽,見房主人沒在,鬼鬼祟祟的拎來一大的,洗了洗,又掃掃爐盤,拿把菜刀將就著,削成一片片的,擺在爐子上烤。

不一會,地瓜片就慢慢卷邊脫水,散出糊糊的甜香。

「威哥。」他扒在門口,壓著嗓子喚道。

倆人湊在爐子邊,瞬間成了共犯。

「紅薯還能這麼吃呢?」餘力威覺得新鮮,他倒吃過烤地瓜,但像這種充滿了吊絲氣質的吃法還是頭回見。也不怕燙,用手拈起一片,咬在嘴裡,點頭贊道:「嗯,不錯。」

褚青一邊削,一邊吃,一邊問:「他還鬧騰呢?」

「是啊,唉,耽誤大家。」餘力威顯然也沒啥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