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此心安處是吾鄉 第779章 絕望

對追贓助餉帶來的弊端隱憂,其實大順國中也不是沒有清醒之人,如四月初一日時,軍師宋獻策就借天象說事:「天象慘冽,日色無光,亟宜停刑。」

四月初七日,李自成過劉宗敏第,見庭院夾三百多人,哀號半絕,李自成道:「天象示警,宋軍師言當省刑,宜酌放之。」

但自進京的那一剎那,李自成與部下的關係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就如皇帝與大臣的利益一般並不一致,劉宗敏本人與李自成關係一樣發生了轉變。

李自成要劉宗敏放人,說:「爾等何不助孤作好皇帝?」

劉宗敏則不以為然,說:「皇帝之權歸汝,拷掠之威歸我,無煩言也。」

還有普通士卒對大順高層的心理一樣發生了變化,如初進京時,李自成給老本,也就是老營米止數斛,馬豆日數升,眾頗怨之。認為未進京前,義軍高層還大方豪氣,大碗喝酒,大秤分金,現在坐了江山了,卻如此吝嗇小氣,心中不滿怨恨。

而且老實說,不論過去的闖軍還是現在的順軍,都不是一隻紀律嚴明的軍隊,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政治組織。他們骨幹是活不下去的邊戶,驛卒,草原馬賊,然後裹脅大量流民篩選,淘汰出一隊隊老兵。

骨子裡,他們還是流民,一個搶掠團伙的集合體。

他們提出的口號也是荒謬可笑,不當差,不納糧,就基本摧毀了他們合法存在的一切基礎。

就自己本身的生存都只能靠搶掠,又如何帶給別人安定?

如果說戰時,為了活命,為了打天下,闖順軍高層可以用嚴酷的軍紀約束部下。但現在江山打下了,以前想像不到的花花世界陡然出現在眼前,身邊還到處是毫無反抗之力的螻蟻,原來的流民就迷失了。

而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自成本身是個不好酒色的人,現在也開始沉迷聲色,終日飲酒。劉宗敏等高層更不用說,整日除了拷打追銀,就是挾妓為樂。

牛金星等人整日在降官面前呼喝咆哮,盡情揮撒自己以前不得志的情緒,順便收羅些財帛美女,給自己的轎子刷金粉。還有李過,袁宗第、劉希堯等人也是,個個佔據豪華宅弟,身邊幾十個美女環繞為樂。

上樑不正下樑歪,這一切對中下層來說都是一個強大的刺激。

而且現在的順軍良莠不齊,構成複雜,除了幾萬內營,更多的是外營,還有數不勝數,至少幾十萬的投降明軍。這些人不是流民,就是毫無忠義之輩,個個內心都潛藏著難以形容的惡欲。

追贓助餉等於將這個堤壩打開了,各人內心的瘋狂、貪慾、非理性頓然傾瀉而出。

不說高層自己忙著宣洩慾望,根本想不到去約束他們,就現在想約束,也已經不可能。

他們一樣理由充足,振振有詞:「皇帝讓汝做,金銀婦女不讓我輩耶?」

甚至李自成想登位,一些將領竟說:「以響馬拜響馬,誰甘屈膝。」又云:「我輩血汗殺來天下,不是他的本事。」劉宗敏自己都對眾官說:「我與他同作響馬,何故拜他?」

所以在各兵將看來,軍官可以搶,自己為什麼不能搶?

你高官顯貴可以搶明朝的勛貴官員,我一樣可以搶明朝的富戶百姓!

追贓助餉短短几天后,人性中潛藏的惡欲陡然被施放出來,事情急轉直下,事態向可怕的方向蔓延過去。

最後,一切都失控了。

……

順軍初入城時,楊八姑一家好是擔驚受怕了兩天,不過二十日時,大順方面的安民告示貼了出來,嚴明殺戮之禁。當天還有四個順兵搶掠綢緞鋪被剮。

楊八姑興緻勃勃,津津有味去看了行刑,回來興奮的道:「有好日子過了。」

她帶了女兒念奴,與張守銀放心大膽去逛街,在崇文門附近買了幾身成衣,一家三口穿個新,又買了米麵茶油等,甚至慷慨的買了一些肉食回來,所費不過一二個銀圓。

她精打細算,打量餘下的錢做點小買賣。

不過京師店鋪昂貴,楊八姑打算與張守銀擺個小攤,還在計畫時,追贓助餉開始了,從二十三日至二十六日,滿街遍提士大夫。

對這些員官被拘系拷銀,楊八姑與鄉鄰議論起來都有些興災樂禍,都說:「這些貪官污吏,就是該打。」

楊八姑還在街上高聲道:「大順天王就是英明,知道前朝的禍害是什麼。」

她興緻勃勃的探聽消息,只是有時遇到田掌柜,看他神情有些變化憂慮。

二十七日起,京師各坊開始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者,十家同斬。同時有順官領著長班緝訪官民藏蓄,每坊長班五十人,多是當地無賴子弟為鄉導。

這天,就不斷有鄉紳被帶走索銀助餉,如周鏘、劉余佑、梁以樟、米萬鍾、吳邦臣、沈自彰等人,個個家中巨富,長班蜂擁而來,恣意掠取,與籍沒無異。

楊八姑仍然感覺痛快,對這些有錢的官商富紳,她素來看不過眼,看他們遭殃,心中就是爽快。

然不知為什麼,她的內心開始有點恐慌。

二十八日,很多大順軍出現在街頭,他們手攜麻索,看路人有面容魁肥者,便疑有財,麻索立時套在頸上拉走,不給銀就不放人。甚至有押至其家,任其揀擇後釋者。

這種算運氣好的,若被拉到劉宗敏府上,那就完了。

楊八姑已經減少了出門上街,迫不得已時,也是低頭而過,那些順軍對她不以為意,只有人對她的新衣裳看了幾眼。

二十九日,順軍開始進入各街巷,遇有富戶,甚至青衿白戶者,立時進入索銀。這日正午,楊八姑聽到附近一家傳來呼天搶地的聲音,她認識那戶人家,並不算有錢人啊,至多中小戶人家罷了。

這天,坊中長班過來喝令民間有馬騾銅器的,俱令輸營。楊八姑家中有幾套祖傳的黃銅器皿,樂器圓鏡,一代代傳下來,已經不知傳了多少輩。楊八姑心中不舍,然看鄉鄰都輸銅了,她又不敢不輸。

看著祖傳的黃銅器皿被運走,家中連個鏡子都沒有,她心中一片茫然。

這日,有順軍馬兵抱著美女大街賓士而過,原來大順天王將餘下的宮女賞賜給將士,這些得到美女的人就喜氣洋洋的炫耀。

三十日,順軍兵馬充塞巷陌,各色號衣,各種口音都有,皆以搜馬搜銅為名,挨家挨戶搜查。然後他們所過之處,就是一片嚎哭之聲,家家傾竭。

楊八姑已經將家中的米面錢糧藏個緊密,身上的新衣裳也換了,然心中的不安與惶恐,卻一直充蔓心間。

這日正午,三人默默吃過飯,念奴正要去幫母親洗碗,猛然大門一下被踹開,三人都驚叫一聲,隨後閉口啞言。就見五六個順軍闖了進來,個個黑色的號衣,意氣昂揚,看著三人的目光有如看草芥螻蟻。

楊八姑拉著張守銀的手顫抖站起來,她女兒念奴也是忐忑不安的拉著母親的衣袖。

當先的頭目似乎頗為和氣,他抱了抱拳,笑眯眯的道:「這位老爺,這位夫人,這位娘子,小人等營伍剛剛入京,大順王卻未發下糧餉,小人等只得向百姓曩助,希望貴鄉梓老爺能藉助些鍋爨銀糧。」

楊八姑顫抖著道:「回天兵老爺的話,小婦人實在是沒銀沒糧了。」

看幾個順兵似乎不信,她忙拉著張守銀與念奴跪了下去。

那頭目微笑道:「沒銀?不對吧,我怎麼聽人說,前些時日你們全家還穿著新衣裳呢?」

他又笑眯眯的看向張守銀:「這位老爺起來說話。」

張守銀連忙站了起來,那頭目打量他一陣,說道:「你以前當過兵?」

張守銀恭敬道:「回天兵的話,小人以前卻是班軍。」

那頭目和氣的臉容猛然變得猙獰兇狠,他喝道:「你個明朝餘孽,膽敢站著與老子說話?」

他突然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張守銀的臉上,立時打得他口鼻冒血,踉蹌摔倒在地,好半天爬不起來。

楊八姑驚叫道:「守銀哥。」

她的心如被刀重重刺了一下,頓時號啕大哭起來,她磕頭道:「求求你們,放過小婦人一家吧。」

她女兒念奴也是一樣跟著哭泣哀求。

那頭目卻不理會她們,只是咆哮道:「站直起來。」

張守銀滿臉滿鼻的血,掙扎著用力站了起來。

那頭目咆哮道:「站好了!」

他掄起粗壯的胳膊,又狠狠的一巴掌,重重抽在張守銀的臉上,打得他再次踉蹌,口鼻中的血流得更多。

那頭目又咆哮道:「站直了!」

又重重一拳,打在張守銀的腹上,張守銀痛苦的彎著腰,鮮血從嘴中滴涌而出。

楊八姑痛苦的哭泣著,她道:「不要打了,小婦人給銀便是。」

她從床下一處隱密之所找出四個銀圓,還有一些碎銀子,萬分不舍的交到那頭目手中。

那頭目道:「喲,銀圓,還是有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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