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二、與書商約會

讓我們在一起,寂寞的心,裸露在燈光

下,列車在黑暗中飛快地轉移,這些上帝建造

動搖時光構架的惟一辦法。

——托里·阿莫斯

編輯鄧再次打電話來,體貼備至地問我飲食如何,睡眠如何,寫作進展怎樣,然後問我可不可以去紹興路上的一家叫「中國通」的咖啡店,與她和她的幾個書商朋友見面。

我說好的。

車到了紹興路,這是一條頗具文化氣氛的小路,幾家出版社和書店分置在路的兩旁,取英文名為「Old a Hand」的咖啡店以其置於四壁琳琅滿目的書與30年代情調的古董擺設出名。咖啡店主人是滬上頗有聲名的攝影師爾東強,光顧其中的客人不乏文化圈名流,記者、出版商、作家、影視製片人、歌劇明星、西方學者,像夜空的星星一樣在優雅背景下閃爍發亮。書籍、爵士樂、咖啡香、古董的擺設同時符合了這座名城的艷情記憶和現代消費指南。

我推開店門,看見鄧和幾位男士在角落圍桌而坐,坐下來,發覺其中的一位書商頗為眼熟。他微笑著掏出名片遞給我,我這才想起他是誰。在復旦中文系讀書的時候他就是系學生會文藝部長,高我兩屆,曾是我當初暗戀的對象之一。因為經常戴一副義大利黑手黨式的帽子和墨鏡,外號就叫教父。

記得當時復旦有一出堪稱上海高校首出沙龍劇的戲,名叫《陷阱》,教父擔任那戲的導演,我排除萬難,力克群芳,爭取到了做女主角。借著談劇本的理由我常常去教父的3號樓宿舍,坐在一張「談心桌」(此桌因經常有人圍而談心故取名「談心桌」)的旁邊,瞪著一雙因近視而霧朦朦的眼睛,凝視導演那英俊而雄辯的臉,幻想著他會突然住嘴,然後把臉隔著桌子伸過來,像塊磁鐵一樣粘住我的雙唇。

這幕場景遠比任何沙龍劇更令人激動難捱,但它從未發生過,我太年輕,十分怕難為情,而他呢,事後我聽說他喜歡上我們劇組的負責舞台設計的女孩。那女孩常掛一串銀質鑰匙,長長的腿走起路來像跳華爾茲,笑起來臉上一左一右兩個小酒窩,經常煞有介事地指揮男生拿著榔頭,釘子滿場亂轉,對道具用紙似乎十分在行,常給「滙豐紙行」打電話,我私下裡叫她「滙豐」。

「滙豐」把教父徹底迷住了,在大家沙龍演出前夜我親眼見他們倆手拉手走在林陰大道上曬月亮。我的心情就像一首「傷心月光之歌」。

第二天正式演出時因化妝師臨時有事沒有能來,教父讓「滙豐」給我化妝。只見她手拿一大把化妝筆,笑眯眯地走過來,像刷油漆似的給我上眼影、上腮紅,又疼又彆扭。

事畢拿來一面鏡子一看,我幾乎站立不穩,好好一張臉被塗得像馬戲團的小丑,而教父幫腔說「十分好看」。於是舊仇新恨一齊湧上心頭,我大哭一場宣布罷演,直到教父柔聲細語地哄了我半小時。

他身上塗的古龍水像一種賠罪的語氣一樣熏得我甜蜜而傷感起來,然後新的化妝師給我上妝。當夜的演出十分成功,我演得有章有法,動情處淚如雨下,掌聲狂起。

兩個月後我就在毛主席塑像後的草地上結識了那個基督徒外加莎士比亞崇拜者外加性慾超人的前男友,就像前面寫過的那樣我們最終以撕破臉皮甚至動用有關安全部門的關係而告終。

回想起這前塵往事不可避免地有些愚蠢,但也是十分美妙受用。我想當初如果不是與那基督狂徒而是與教父談情說愛,不知以後的歷史是否會改寫,我是否會碰到那麼多事,是否會像現在一樣瘋狂地寫小說,似夢非夢,暖昧不明地混跡於這城市中?誰知道?

「嗨,教父。」我高興地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你越來越漂亮了。」他恭維著,此話雖然老套但用在女孩子身上總是屢試不爽。鄧又把其他幾位男士介紹給我,他們彼此都是朋友,在鄧所在的那家出版社底下成立了工作室,名叫「左岸」,大概從復旦大學畢業出來的人才會想出這麼個文縐縐的出自法國新浪漫主義運動的名字。

鄧曾告知,「左岸」出過一套「千紙鶴」系列叢書,在全國書市上創下了銷量新紀錄。據有關審計部門估計,「千紙鶴」這個品牌的無形資產現已價值愈千萬,聽上去令人鼓舞。

我的心情陡然變得輕鬆起來,在這個城市或在那個城市時不時地遇見復旦子弟,總讓我感到開心。燕園、相輝堂和邯鄲路上的排排梧桐,上空飄來飄去的少年輕狂、自由、機智、沒落貴族的氣息,是復旦孩子們在長長的人生路上抒情天真的部分,也是賴以辨別同類的秘密標識。

「既然你們認識,那就太好了。CoCo,談談你手頭的長篇小說吧。」鄧急於切入正題。

「我讀過你的第一本小說集,《蝴蝶的尖叫》,讀後感覺很奇妙,好像走進了一間四面牆上和天花板。地板都裝著鏡子的房間,映像不停地從這面鏡進入那面鏡子,四周的光線就像一條被困住的蛇一樣來回遊擊。在精神混亂的內核中有匪夷所思的清晰動人的真實感,還有語言上的那種黑色的妖媚氣質,看你的小說像經歷一場……」說到這兒,教父壓低了聲音,「像經歷一場美妙的性交。」

他頗含深意地盯了我一眼,「那種文本閱讀具有誘惑性,尤其是對於受過高等教育那一層次的讀者而言。」

「文如其人嘛。」鄧插話。

「您作品的市場定位可界定在高校學生和白領階層當中,特別是女性讀者會有敏感的反應。」教父的朋友說。

「可我也不知道究竟會怎樣,我還沒寫完……」

「聽說以前就有不少讀者寫信給你?」教父問。「還有寄照片的。」鄧抿嘴笑,中年女人偶爾的嬌態就像雨後鮮花倏而開放。「形形色色的熱情正是靈感的源泉。」另一個人說,「謝謝你們,」我喝了一口咖啡,目光從對面一架古董電話機上收回來。某種東西讓我微笑起來,我輕柔地說,「我總算髮現了身為作家的意義,至少當作家比當一張100元面值的人民幣要神氣多了。」

玻璃窗外,天色漸漸晚了,幾盞橘黃的壁燈依次亮起,教父提出去什麼地方吃晚飯。鄧推辭了,她上初三的女兒還在家等她去做晚飯,「她要考高中了,時間很緊,我得一直盯著她。」她向我們解釋。

這時門外又進來幾個男女,那個女人我經常在電視的談心節目上看到,一年365天她有364天作張愛玲式哀怨才女打扮,顴骨高高的擦成啡紅色,瘦骨伶仃,人影相吊的,在其他不少派對上也能時常碰上她。馬當娜告訴我,此女子有過三打以上的洋情人,綽號叫「小旗袍」。教父與這些人都熟,打了一圈招呼下來,然後我們坐車去吃晚餐。

飯後教父問我住哪裡,他可以送我回家。我不是笨女人,我看得出他在想什麼,可不行,事過境遷,今晚我特別想一人獨處。儘管他看上去依舊那麼吸引人。

我們相擁而別,約定到時小說一完成就通知他。「很高興再次遇見你,也很後悔在復旦那會兒沒追你。」他附在我耳邊半真半假地低語著。

我一個人慢慢地沿夜晚淮海路步行,很長時間沒有這樣子走一走了,慢慢地全身開始發熱,我想自己畢竟才25歲,多年輕,像一張高額信用卡,一切可以先使用著,賬到時再結。街上再多的霓虹燈也沒有我絢爛奪目,路邊銀行的自動取鈔機也沒有我富足。

我走到百盛商場的地鐵入口,在下面有一個很大的民營季風書屋,以品種齊全,從不打折的死硬作風著稱,我毫無目的地逛了一圈,在星座屬相占卜書專櫃前停留一會兒,書上說1月3日出生的人個人魅力非凡,人稱「美腿姐姐」,身心修復能力皆強,並預測2000年是我的快樂豐收年。這聽上去著實不壞。

我又走到地鐵站的Photome機器前,是個無人看管的小亭子。在馬克的寓所就掛滿了他從photom,自拍出來的漂亮前衛的一長排照片,其中的四張是他赤裸上身以站、蹲、伏、側4個姿勢拍成的自畫像,每張照片上都是他身體的某一部分,頭,胸,腹、腿而拼湊在一起看則有一種特別刺激的視覺效果,像機器人,也像被刀子肢解開來的人體,還有一套馬克自稱的「長臂猿」系列,他重複拍了一打手臂部位的映像,然後與上身連在一起大張的長臂,看上去像現代「泰山猿人」的翻版,NBA的明星邁克爾·喬丹更是要望臂興嘆了,非常的怪誕,非常的性感,我記得第一次在馬克寓所里與他做愛的時候,牆上懸掛的這些照片著實給了我不少的衝動。

我往小孔裡面投了足夠的錢,四下閃光燈閃過後,大約5分鐘的光景,我拿到了洗印烘乾後的四張一聯的照片,上面的臉分別表現出悲哀、憤怒、快樂、冷漠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我不能確定眼前這個女孩子到底是誰,她為什麼會有如此的喜怒哀樂,她住在地球的哪個角落,有什麼樣的人與她發生各種關係,她以何為生?

然後5秒鐘後我的神志恢複了正常,這就像把放散到空氣里的無形的魂魄重新收回了大腦皮層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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