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我要成功

我不會假裝自己是個平凡的家庭主婦。

——伊麗莎白·泰勒

每到一處,總會有人問我:是否認為大學教育扼殺了作家?

我的看法是:他們扼殺的還不夠——很多暢銷書,

都出自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傢伙的手。

——弗·奧康納

富於古典情懷的小說家總是這樣寫道:「此生只願長眠不願醒」,而不停息的夢,又是精神分析家從枕頭底下發掘出來的另一個世界。當媽媽每天清晨把我從床上叫起來,給我擺好早餐,遞給我書包的時候,我的早熟的腦子裡總是充滿了一堆夢的泡沫,從小我就是個愛做夢的小孩子。現在的生活最令我感到解放的一點是,我可以愛睡到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有時被鄰居家的爭吵聲或過大的電視機音量或驟響的電話鈴驚醒後,我還可以把頭蒙進被子里,繼續那暫停的夢境。有時你可以繼續夢中的異國旅遊,當然有時我再也回不到原先的夢中,無法繼續與一個陌生男子談情說愛,那時我會懊惱地想哭。

我和天天共同的生活一開始就有點像夢,我喜歡的那種純色調的直覺性的、沒有孤獨感的夢。

德國人馬克可能是種類似爭吵聲、電話鈴等可以驚擾我的夢的東西。當然就算沒有遇見馬克,我可能也會遇見其他可以引誘我的人。我和天天的生活充滿了太多小小的無法由我們自身來彌合的縫隙,一定會有外力會趁機介入。而我,可能真的不是好女孩。

那天,我在半夜醒來,發現天天已經回來了,他坐在我一邊的沙發上,神情專註地看著我的臉,還有一隻貓,他的懷裡抱著一隻黑白相間的小貓,貓也在盯著我看。在那一雙綠油油的眼睛裡,我看見了自己。我一下子坐起來,貓從天天手裡掉下來,很快穿過地板到了卧室門外。

「你去哪兒了?」我問天天。這似乎有點先發制人,他應該也想問同樣的問題。

「回了一趟奶奶家,奶奶留我吃晚飯。」天天輕聲說,「我好久沒去看她了,她家母貓新產了一窩仔,她送了我一隻小貓,它叫線團。」他的臉上有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溫柔,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摸摸我的臉頰,我的下巴,我細細的脖頸。那隻手有點冷,但很輕柔。

我睜大眼睛,突然有種預感,他想掐死我。可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況且他也沒有這個力氣。為此我覺得一種異常的歉疚使我張張嘴,想說出發生過的一切。天天卻用吻堵住了我的嘴。他的舌頭微苦,迷醉如雨後植物般的氣息瀰漫了整整一房間,然後又是那雙手,雪崩似的滑過我的每一寸皮膚,這種愛使我精疲力盡,我覺得他已經知道發生的一切了,他的手指能從我的肌膚上檢查得出來。那上面粘著陌生人的體液和微粒,而他的感覺一觸即發,靈敏得像個瘋子。

「也許我應該去看醫生。」他沉默半晌,開口說。

「什麼?」我傷心地看著他,已經發生的和即將發生的一切肯定非我所願。此刻這個屋子裡除了我們再沒有別人,在那種氣氛里他或我都沒法逃脫。

「我愛你。」我抱著他,閉上眼睛,這句話太像電影對白,即使在傷心的時候說出來也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閉著眼睛,腦子裡有很多暗影在晃,像蠟燭照出來的影子。然後一堆火花猛然爆發出來,是我的小說,惟有它可以像火花一樣激勵我,並使我肉體存在的理由趨於完美。

寫作,抽煙,嘩嘩嘩的音樂,不太缺錢(我的銀行戶頭上還有一筆錢足以撐到這部小說完成,事實上我和天天的日常開支都混著用,他錢多就多付一點),一句話也不用說,默默地坐上幾個小時,那才叫幸福。一口氣寫完十幾面厚的稿紙,我覺得生活的每一道縫隙都填滿了人生之意義,臉上的每一道小皺紋都物有所值。

我在愛上小說里的「自己」,因為在小說里我比現實生活中更聰明更能看穿世間萬物、愛欲情仇、斗轉星移的內涵。而一些夢想的種子也悄悄地埋進了字裡行間,只等陽光一照耀即能發芽,鍊金術般的工作意味著去蕪存精,將消極、空洞的現實冶煉成有本質的有意義的藝術,這樣的藝術還可以冶煉成一件超級商品,出售給所有願意在上海花園裡尋歡作樂,在世紀末的逆光里醉生夢死的臉蛋漂亮、身體開放、思想前衛的年輕一代。是他們,這些無形地藏匿在城市各角落的新人類,將對我的小說喝彩或扔臭雞蛋,他們無拘無束,無法無天,是所有年輕而想標新立異的小說家理想的盟友。

我以前的小說編輯鄧給我打來電話,她是位40出頭的中年女士,丈夫在日本留學,獨自帶著一個讀初中的女兒生活。她身上集中了上海中年女性的特點,神經質的白皙,總在頭上盤髮髻,穿船形皮鞋和棉纖混合的筒裙,愛打聽各種消息,愛在一年四季吃冰淇淋。

我在她幫助下出的第一本小說集《蝴蝶的尖叫》所遭受到的際遇是奇特的,人們都在竊竊議論那本怪誕大膽的書,關於我是一個有暴力傾向的雙性戀的傳聞不脛而走,發生過大學生在書店把我的書順手牽羊的事件,也有男士通過編輯的手轉寄給我色情照片和信,他們希望知道小說中的主人公與我本人之間有什麼樣的聯繫,希望可以約一個時間在衡山路上的西貢餐廳裝扮成我筆下的風流人物與我共迸晚餐,或者開著一輛白色「時代超人」與我兜風,車至楊浦大橋時我們可以在車內做愛,總之一切發生得像一宗醜聞,沸沸揚揚令人始料不及。但言歸正傳,在整個過程中我沒有賺到多少錢,第一版的幾千冊書售完後就不見第二版出來,問鄧,她說出版社近期運作有點問題,等過一段時間再說吧。一直等到現在。

當時我的男友葉千則說,你寫的東西少兒不宜,太過了,所以那書就玩完了。這書玩完後我與他的短暫交往也告終了。

他是個弔兒郎當的不良青年,任某一大型廣告公司文案製作,我在採訪他們公司的英國老闆時與他認識,他看上去聰明、尖刻、不太有熱情,但不知是什麼東西使他決定在一面之交後追我,那時我還處在矮個子前男友帶來的恐男症中,我寧可在一堆女人裡面尋找友誼。

但他十分有耐心地與我周旋著,在聽我說完前一段失敗的感情經歷後,他站起身來,說「你瞧我挺高,心眼不壞,想法也很簡單,我只是想深入認識一下你,僅此而已。」

當天晚上,他就成功地對我做了一次深入而全面的認識,從乳房到腳趾,從喘息到尖叫,從一滴小水珠到整個慾望的大海。

他的身體頎長優美,他的蛋蛋溫暖乾淨,含在嘴裡的時候可以領略到性愛賦予對方的無條件信任感,他的陰莖旋轉抽升的感覺像帶著小鳥的翅膀,他以一種簡單明了的性愛方式治療了我的灰色記憶,恢複了我對待性的正常態度,甚至他仔細耐心地教我如何分別陰蒂性高潮與陰道性高潮(曾經有一本書告誡說前者是壞的,神經質的,後者是好的,成熟的),有好幾次他總是讓我同時獲得這兩種高潮。

最後他讓我相信,我是個比許多女人都幸福的女人。因為據資料統計,約百分之七十的中國女人在性上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百分之十的女人一輩子一次高潮也沒有。這是一個讓人驚訝不已的數字,也是推動每個時代的婦女解放運動蓬勃發展、持久不衰的內在動力之一。老弗洛伊德在100年前就說,力必多無處發泄時,它就會轉變為各種社會政治行為、戰爭、陰謀、運動等等。

與葉千相處的幾個月里正逢我的小說出版,我的精神處於浮躁、興奮難捺的狀態,葉千和他帶來的性,正是針對這種狀態應運而生的。儘管這樣的性經歷難以避免地帶著某種失落某種空洞,女人的天性中總不自覺地把性與精神之愛聯繫得更緊一點。隨著小說集《蝴蝶的尖叫》以第一版告終,我的口袋裡又聽不到幾個銅板作響(我原先希望這本書會帶給我一筆錢財),我們也風平浪靜地分了手,不吵不鬧,不傷感也不亢迸,總之非常科學非常無害地分手。

天天是與我以前有過的男人都不同的類型,他是一個泡在福爾馬林藥水里的胎兒,他的復活依賴於一種毫無雜質的愛情,他的最終死亡也與愛情脫不了干係,他不能給我完整的性愛,我也做不到守身如玉。一切都是不可捉摸的,我的愛可能更多地來自於自身被需要的程度,他需要我多少,我的愛應該有多少。天天如氧氣如水般需要著我的存在,我們的愛情就是一種最奇形怪狀的結晶,一切來自於偶然,一切來自於籠罩在命運上的被壓抑著的細微的氣氛。

初秋季節,空氣裡帶著絲煙草或汽油般乾爽的味道。

我的編輯在電話里問我,「手頭這部新書寫得怎麼樣了?」

「還好,」我說,「可能我會需要一個經紀人。」

「什麼樣的?」她好奇地問。

「可以幫助我實現夢想的,同時防止像上一本小說集那樣不討好的結局出現。」我說。

「說說看,你有什麼想法。」

「我的夢想是年輕、時髦、聰明又有野心的女人的夢想,我的新書為這樣的女人而寫,還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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