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我有一個夢

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

——伊芙·泰勒

一個女人選擇寫作這個職業,

多半是為了在男權社會裡給自己一個階層。

——艾瑞卡·瓊

我是這樣一個人,對於父母來說,我是個沒良心的小惡人(在5歲時我就學會拿著一把棒棒糖傲然出走),對於師長或昔日雜誌社領導、同事來說,我是個不可理喻的聰明人(專業精通,喜怒無常,只要看過開頭就猜得出任何一部電影或一個故事的結尾),對於眾多男人來說,我算得上春光灧漣的小美人(有一雙日本卡通片里女孩特有的大眼睛和一個如可可·夏奈爾的長脖子)。而在我自己眼裡,我是個很不怎麼樣的女孩子,儘管有朝一日可能會推也推不掉地成為名女人。

我的曾祖母在世時經常說,「人的命運好比一根風箏線,一端在地上,另一端在天上。上天入地都逃不過這命的,」或者說,「人如三節草,不知哪節好。」

她是一個頭髮雪白,個子小小的老年人,像白線團一樣終日坐在一把搖椅上,據說很多人相信她有特異通靈能力,曾經成功預測過1987年那次上海3級小地震,也準確地在死前3天向家人通告了她的死期。她的照片至今還掛在我父母家的牆壁上,他們認為她繼續在保佑全家。也正是我的曾祖母預言了我會成為舞文弄墨的才女,文曲星照在我頭頂,墨水充滿了我的肚子,她說我終將出人頭地。

在大學裡我經常給一些我暗戀的對象寫信,那些情書聲情並茂,幾乎使我出手必勝。在雜誌社裡我采寫的人物故事像小說一樣情節曲折、語言優美,以至於經常使真的變得像假的,假的變得像真的。

在終於意識到我以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在浪費我的寫作天才後,我辭了那份高薪的工作,為此我的父母對我再次感到絕望,當初還是我父親四處託人才得到那份工作的。

「你這小孩到底是不是我生的?怎麼老是頭上長角腳上長刺?你說你折騰來折騰去為了個什麼呢?」媽媽說。她是個柔美而憔悴的女人,她把她的一生都花在給丈夫燙襯衣給女兒尋找一條幸福大道上,她不能接受婚前性行為,也絕不能容忍女孩子穿緊身T恤時不穿胸罩故意露出乳頭的形狀。

「終有一天你會意識到,人活在世上安穩踏實最重要,人家張愛玲也說,人生還是以安穩做底子的。」爸爸說,他知道我喜歡張愛玲。爸爸是個微胖的喜歡抽雪茄喜歡和年輕人談心的大學歷史系教授,風度翩翩,從小就對我溺愛有加,在我3歲的時候就訓練我欣賞「波西米亞人」這樣的歌劇。他總是擔心我長大後會被色狼騙色騙心,他說我是他一生最重要的寶貝,我應該慎重地對待男人,不要為了男人哭泣。

「我們的想法太不一樣了,隔了100條代溝。還是互相尊重,不要強求算了。反正說也白說的。我25歲了,我要成為作家,雖然這個職業現在挺過時的,但我會讓寫作變得很酷很時髦。」我說。

在遇到天天后我決定搬出去,家裡又是一陣軒然大波,可以把太平洋掀翻。

「我拿你沒有辦法,是好是壞你走著瞧吧,就當沒養你這個小孩。」媽媽幾乎是尖叫著說,臉上有種被狠狠打了一拳的表情。

「你讓你媽媽傷心了,」爸爸說,「我也很灰心,你這樣的女孩最後要吃虧的。聽你說那個男孩的家庭古怪,他父親死得不明不白,那麼他本人是不是正常,是不是可靠呢?」

「相信我,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說。很快我拿著一支牙刷、一些衣服,一些唱片和一箱書走了。

唱機前方的地板上泛著琥珀色的太陽光,像潑翻的蘇格蘭威士忌酒。在一幫衣冠楚楚的美國人離開後,咖啡店恢複了安靜,老楊在他的辦公室兼卧室里堡電話粥。蜘蛛懶懶地倚著窗,吃一塊客人吃剩下的巧克力鬆餅(他老乾這事,以此來體現他動物般的生存能力),窗外是栽著懸鈴木的馬路,城市的景色在夏季里發綠髮亮,像歐洲電影里的一種情緒。

「CoCo,你無聊的時候會做什麼?」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無聊的時候當然是什麼也做不了的時候,還能做什麼?」我說,「好比是現在。」

「昨天晚上我也很無聊,我選擇上網Chat,同時與10個人Chat蠻爽的。」於是我注意到他那半圓形的黑眼圈,就像兩隻調羹印一樣浮在臉上。「我認識了一個叫媚兒的人,看樣子倒不像是那種男扮女裝的,她說自己很漂亮,還是處女。」

「現在這時候,處女也瘋狂,你知不知道?」我笑起來。不管怎樣,那個女孩口出此言,臉皮也蠻厚的。

「我覺得這媚兒說話挺酷的,」他沒笑,「我發現我們的生活理想驚人地相似,我們都想惡狠狠地賺一筆錢,然後環遊全地球。」

「聽上去像《天生殺人狂》里的一對男女。」我好奇地說,「那麼,錢怎麼賺?」

「開店,搶銀行,做雞做鴨都行啊。」他大言不慚,半真半假。「目前我就有個計畫,」他俯頭過來,在我耳邊低語了幾句,讓我嚇了一大跳,「不行,這不行,你發神經啊。」我連連搖頭。

這小子居然想要和我聯手偷店裡的錢。他觀察下來,發現老楊每晚都把錢裝進一個迷你保險箱,積滿一個月後再去銀行存上。他有一個朋友專撬各類保險箱,他的計畫就是請來那個職業小偷,來個裡外串通,眾人聯手,把錢卷光光再來個腳下滑溜溜,當然事後還得造成是無名小偷串入店裡行竊的假象。

日子也定好了,下星期二就是蜘蛛的生日,恰逢我和他當夜班,他將以慶祝生日為由邀請老楊喝酒,把老楊灌得暈暈乎乎的就成了。

蜘蛛的話便我感到緊張,甚至有輕微的胃絞痛。「千萬不要做夢,忘掉那事吧,想點別的來轉移注意力,哎,不會是那個媚兒的主意吧?」

「噓!」他示意我老楊已經打完電話往這邊走來。我緊緊閉上嘴,惟恐泄露一點點剛才的密謀內容。

店門被推開,我看見天天走進來。我的胃感到一陣溫暖,他穿灰色襯衫黑色的燈芯絨褲,手裡拿著一本書,頭髮有點長有點亂,眼睛有點近視有點濕,嘴唇有點笑意有點冷,這幾乎是我的甜蜜愛人的標準像。

「老公來了,開心是開心得來。」老楊趁機起鬨,一口上海話帶著評彈的口音。他其實是個性格簡單、和和氣氣的好人。

天天被他這麼一說,表情拘謹起來,我端著一份卡布基諾咖啡走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還有45分鐘,我等你下班。」他看看手錶低聲說。

「蜘蛛肯定是想錢想瘋了。」我忿忿地說。對面的牆上印出我誇張揮舞的雙臂。小圓桌上點著蠟燭,我和天天坐在桌邊,在圍棋盤上下五子棋。「智商高的人一旦產生犯罪的念頭,真是比得狂犬病還糟,會用電腦偷銀行的錢、用電子炸藥消滅飛機和船、用看不見的刀殺人,製造瘟疫和悲劇。l999如果有末日,我相信是這些頂尖怪人所致。」

「你輸了,我拉3沖4。」天天負責地沖著棋盤提醒我。

「聰明是種天賦,瘋狂是種本能,但如果功利地利用這些東西,就不對頭了。」我的演講欲這會兒剛被吊起來,「到頭來,聰明人會陷入比笨蛋更難堪的境地。最近我覺得綠蒂有種特別安靜的氣氛,眨一下眼皮都聽得到聲音。原因就在於某種殺機暗伏,我的預感不太妙。」

「那就離開那個地方,回家寫作。」天天簡單地說。

每次他說「回家」這個詞總說得很自然。這三房一廳的住所,這充滿水果發酵味、煙蒂焦味、法國香水味、酒精味,充滿書和音樂還有無休止的空想的地方,已經像一團來自巫仙森林的雲霧一樣緊緊附在我們身上,揮之不去,飄之澹澹。事實上它是一種比家更有宿命感,也更真實的一方空間,它與血緣無關,但與愛情、靈魂、喜悅、第六感、誘惑法則、不明目的的飛行等諸如此類的東西緊密相聯。

回家吧,現在該是切入正題的時候了。開始寫作,通向夢境和愛欲之旅的盡頭。用毫無暇疵的敘述完成一篇篇美麗的小說,在故事的開場、懸念、高潮、結局巧用心機、煽情至極,像世界最棒的歌手那樣站在世界之巔大聲放歌。

一隻手抓著這個念頭在我腦子裡划過。天天要我向他保證,明天就打電話向老楊辭工。

「好吧。」我說。辭掉一份工作,離開一個人,丟掉一個東西,這種背棄行為對像我這樣的女孩來說幾乎是一種生活本能,易如反掌。從一個目標漂移到另一個目標,盡情操練,保持活力。

「從我第一次在綠蒂看著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天生是作家的料子。」天天進一步激發我的虛榮心,「你的眼神複雜,你說話的聲音顯得很有感情,你一直在觀察店裡的顧客,有一次我還聽到你和蜘蛛在討論存在主義和巫術。」

我溫柔地抱住他,他的話像一種撫摸,能夠給我別的男人所不能給的快樂。經常是這樣,聽他說話的聲音,看他的眼睛和嘴唇,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