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漢未央 第651章 猜忌

天子怔了片刻,隨即臉色通紅。他拂袖而起,將一眾臣子扔在朝堂之上。

眾人不知所措。竇嬰低著頭,思索半晌,輕嘆一聲,站起身,徑直出殿。剩下的人更是茫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談得好好的,天子怎麼就突然發怒了?他們走又不是,留又不是,只得干坐著,最後把目光集中到了主父偃、嚴安等人的臉上。

曹時強笑道:「主父君,嚴君,可有徐君的消息?陛下有意出兵,徐君是燕人,熟悉邊地情形,又隨冠軍侯出征有功,我還希望能請他做監軍呢。」

田蚡見眾人無視他,不禁心中惱怒。他假笑道:「平陽侯,你已經收集了那麼多消息,還需要徐樂來給你帶路嗎?徐樂在西域立了功,頗受冠軍侯器重,他恐怕未必願意回長安了。嘿嘿,西域好啊,有美玉,有美人,還有美酒良馬,去的人都樂不思歸,更何況是遠征漠北呢。」

曹時心中一凜,強笑兩聲,沒有接田蚡的話頭。他已經聽出了田蚡的意思,天子這是懷疑梁嘯不願意回長安復命,要在西域稱王啊。如果真是這樣,那這事可就有些麻煩了。放眼朝廷,如今風頭正勁的將領中,誰敢說自己有把握擊敗梁嘯?

整個西域可以說都是梁嘯一個人擺平的,大宛、大夏、月氏,都是梁嘯的盟友,東方朔、李當戶、李舒昀、郭武都是跟著梁嘯征戰而封的侯,換一個人去西域,誰能一呼百應。

怪不得天子這麼生氣。

不過,這有點捕風捉影了吧?梁嘯的報捷文書剛到,天子就懷疑他有不臣之心,是天子心裡一直就這樣的擔心,還是有人在天子耳邊挑撥是非?

曹時不由得看了田蚡一眼,臉色微沉。他站起身,向丞相韓安國等人拱拱手,也揚長而去。

過了一會兒,李廣也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衛青也走了。

沒多大一會兒,大殿中的人走了大半,剩下的人更加尷尬。丞相韓安國搖搖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也起身離席。他出了大殿,走了兩步,又停住了。他想了片刻,忽然轉身,大步流星的趕往後殿。

天子正在後殿發火,殿中侍候的人屏氣息聲,連敢咳嗽一聲的人都沒有。韓安國走到大殿門口,大聲報進。天子聽到韓安國的聲音,立刻收住了怒氣,大殿中一片死寂。過了片刻,天子走了過來,臉上的潮紅尚未褪盡,神情卻基本恢複了正常。

他揚揚眉,笑道:「韓公,剛才一時腹急,走得匆忙,韓公不會怪我吧?」

韓安國微微欠身。「陛下,人有三急,勉強不得,走得匆忙,總比失禮殿堂為好。不過,陛下乃一國元首,可要保重身體,千萬不能大意。」

天子眨眨眼睛。「韓公,我雖然貴為天子,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和其他人並沒什麼區別。」

韓安國搖搖頭。「陛下所言,臣不敢苟同。臣是統兵之人,敢以軍中事相比。將有五德,智勇仁智信,勇在智之後,就是說為將者不可失計,不能怒而興師,不能慍而致戰,否則必為敵所趁。將亦須勇,可這個勇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有擔當,特別是面臨危險時不會亂了方寸,依然能保持冷靜。」

天子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點頭。他招招手,示意韓安國入殿,又命人賜座。韓安國入座,天子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停住,目光灼灼的盯著韓安國。

「韓公,你知道梁嘯的家人不在豫章嗎?」

「不在豫章?」韓安國吃了一驚。梁嘯上次被貶出京,他的家人全部走了,後來回長安,也是只有他一個人。出征西域,天子就擔心他失控,一直猶豫不決,直到劉陵返回長安,成了人質,天子才放心的讓他離開,其他人則還在豫章。

如果梁嘯的家人不在豫章,那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那他們在哪裡,什麼時候離開豫章的?」

「去了哪裡,現在還不清楚,不過離開的時間倒是比較確定,就是翁主來京之前。」

韓安國倒吸一口冷氣。劉陵來京之前,也就是說梁嘯出征之前,他就將家人轉移走了。這是早有預謀啊。

見韓安國一臉驚愕,天子長嘆一聲:「韓公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生氣了吧?不瞞你說,我剛剛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也很意外。朝廷對梁嘯一向信任有加,他卻如此做,實在讓人心寒。魏其侯一向與梁嘯走得近,他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消息。他不僅一直隱瞞不說,現在還為梁嘯開脫,甚至寧願去西域,也不願意留在長安,我……我實在是……」

天子連連搖頭,失望之極,恨得咬牙切齒。

韓安國汗濕重衫,他迅速思考了片刻,俯身道:「陛下,會不會有什麼誤會?」

「誤會?」天子的眉毛揚了起來,眼神卻冷了下來。

韓安國看得分明,心頭不禁一陣陣收縮。他定了定神,問道:「陛下可曾當面問過魏其侯?」

天子沉默不語,過了片刻,他搖了搖頭。

「既然未曾問過,又怎麼能肯定他一定知道?臣與梁嘯也曾有並肩作戰之誼,梁嘯對臣一向恭敬,算是半師半友,可是若非陛下所言,臣就不知道此事。」

天子盯著韓安國看了好一會兒,眼神陰冷。為了替竇嬰開脫,韓安國自認與梁嘯關係匪淺,他就不怕自己震怒,連他一併處罰嗎?

韓安國仰著頭,迎著天子憤怒的目光,一聲不吭。

過了好久,天子吐了一口氣。「韓公俠氣,不讓魏其侯。」

「臣不敢當。」韓安國也鬆了一口氣。「論俠名,首推魏其侯,其次冠軍侯,其他人都不過爾爾。」

天子眼神一閃,沉吟片刻。「這是何人所說?」

「長安遊俠兒都這麼說。」

「是么?」天子的嘴角微微挑起,意味深長。「怪不得魏其侯不惜為梁嘯辯白,原來是英雄惜英雄啊。」

「陛下不想知道為什麼一向不肯服人的遊俠兒們為什麼會這麼說嗎?」

天子沉吟片刻,見韓安國並無放棄之意,只得問道:「為什麼?」

「臣聽說,梁嘯在長安時,曾經說過一個為俠的標準。他說,俠有大小之分,一諾千金,義薄雲天,不過是小俠,只有為國為民,才是大俠。」

「為國為民,才是大俠?」

「沒錯,心中有天下,願意為天下蒼生貢獻自己的才智,必要的時候不惜犧牲,這才是真正的大俠。陛下,魏其侯當年為陛下之位,不惜冒犯太皇太后,這些年不顧老邁,一心為治河之事奔走,為山東受災的百姓呼號,不惜與太后生隙,這樣的人又豈是那些行小仁小義的遊俠可比,所以稱大俠。」

天子眨眨眼睛,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了出來,顏色稍緩。細想起來,竇嬰雖然有時候不知道進退,但他這輩子在大是大非上從來沒有出過錯,的確當得起大俠二字。

韓安國暗自鬆了一口氣,這才覺得後背涼嗖嗖的,全是冷汗。

——

韓安國走進了竇嬰的書房,看著四周堆滿了書本的書架,韓安國忍不住笑了。

「君侯現在可是長安城最博學的人了。不進這書房,我還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一進這書房,我立刻覺得自己太粗鄙了,必須要求幾部好書來滋養一下。」

竇嬰大笑,伸手將韓安國拉到書架前。「看中哪一部,隨便拿,反正我要離開長安了,這些書也用不上。」

韓安國拿起一部書,翻了兩頁,看似不經意的說道:「君侯真打算外出遊歷?想去哪兒?」

「西域。」

韓安國放下書,抬起手指,摳了摳眉梢。「這麼說,梁伯鳴真的不打算回來了?」

「他敢回來嗎?」竇嬰撇撇嘴。「仗剛打完,就有人在天子面前進讒言,等他回到長安,不知道多少人要在他身上取功勞。我怕他犯糊塗,所以要趕去西域提醒他。他這麼年輕,沒必要急著落葉歸根,在外面多走走,免得有人惦記,多好。」

韓安國嘆了一口氣。他本來以為竇嬰不清楚這些事,這才敢在天子面前為竇嬰求情,現在聽竇嬰這件意思,他應該早就知道,而且是故意為之。

這可怎麼勸?

見韓安國為難,竇嬰忍不住笑了起來。「長孺啊,我知道你的來意。想來想去,朝廷里也只有你有這樣的資歷和膽氣,其他人要麼不敢,要麼不能,說起來,梁伯鳴一走,長安太冷清啦。」

韓安國眼神一閃,沒有說話,卻點了點頭。若論膽色,竇嬰和梁嘯這一老一少的確是少有的異類,竇嬰不用說,在先帝時就是一個骨鯁之臣,梁嘯雖然年輕,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天子面前求戰,已經成為一個傳說。他離開長安之後,再也找不到一個這樣的年輕人。

有的只是衛青這樣雖然能夠統兵作戰,卻不敢在天子面前大聲說話的奴隸。

「有人進讒言,這不稀奇,天子有這樣的想法,卻著實讓人很意外。」竇嬰長嘆一聲:「統兵在外的將領,最怕君臣相忌,古往今來,良將往往不得善終,難道是良將都有不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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