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漢未央 第614章 以柔克剛

竇嬰應聲答道:「若非如此,他們也不會一起去西域。」

天子眉心微蹙。竇嬰回答得太快,而且聲音有些激亢,明顯是有備而來,帶著一股氣,一股令人不敢輕攖其鋒的陽剛之氣。

一把年紀了,還像年輕人一樣輕佻。天子暗自搖頭,卻也決定不和竇嬰正面對抗。這是關係到朝廷百年大計的大事,他可不想在沒有充分考慮的情況下和竇嬰先吵一架。

「茲體事大,還是不要急著下結論為好。」

竇嬰追問道:「那這篇文章還能不能發?」

天子有些急了,反問道:「你說能不能發?」

「臣以為能發,但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天子沉下了臉。「既然你以為能發,又何必來問我?若是我以為不能發,你又如何?」

竇嬰不慌不忙。「若陛下以為能發,那自然再好不過。若陛下以為不能發,臣想聽聽陛下的意見,看看是否有臣沒有想到的理由,以免一時疏忽,誤了陛下的大事。」

天子明白了,竇嬰這是找他提前辯論來了。他有些焦躁,來迴轉了兩圈,幾次想開口,話到了嘴邊,卻又覺得說不出口。他當然有他的考慮,但是這些考慮都擺不上檯面。他甚至能想得到,他說出一個原因,竇嬰就有幾個反駁的理由,說不定還會搬出歷代先帝做例子,讓他無從反對。

竇嬰不是張湯,他不會順著他的意思來,他今天來,就是準備戰鬥的。

天子突然想起了梁嘯。大半年前,梁嘯就在這裡,決定以死抗爭,堅決不入廷尉府。

「呵呵,我明白了。」天子忽然笑了,笑得咬牙切齒。「與梁嘯志同道合的人不僅僅是東方朔,還有你魏其侯,對不對?」

「沒錯,臣也與梁嘯志同道合。」竇嬰說完,離席而起,又拜倒在地。「臣更願與陛下志同道合。陛下為元首,臣等為腹心,梁嘯等人為爪牙,天下何事不可為?臣年近六十,不敢奢望再活三十年,可若是蒼天垂憐,臣希望能親眼看到海宴河清,四邊平定,我大漢揚威萬里,天下一統。」

天子冷冷地看著竇嬰,覺得這些話有些刺耳。以前常說這話的人是梁嘯,他覺得很正常,現在竇嬰也說,他卻有些莫名的厭煩,怎麼聽都覺得這是一個誘餌,一個誘使他步步就範的誘餌。

「我也想。不過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我們還是要實際一點好。你既然覺得可以發,那就發吧,反正我也攔不住你。」說完,天子起身,拂袖而去,再也沒有看竇嬰一眼。

竇嬰不慌不忙的起身,恭送天子離開,揚聲道:「臣遵旨。」

天子聽在耳中,胸中平添一股怒氣,就像一塊石頭堵在胸口,不得不發,卻又發不出來。他出了殿,茫然四顧,卻不知道去哪裡。平時他心煩的時候,要麼去椒房殿找陳皇后,要麼去找王夫人或其他妃嬪,今天卻誰也不想找。陳皇后和竇嬰內外相應,肯定會幫著竇嬰開脫。王夫人沒什麼見識,又念著梁嘯的情,肯定也會幫著梁嘯說話。

找她們都沒用。

天子想了片刻,突然心中一動,決定直面最強大的對手,去找劉陵。他轉身叫來吾丘壽王等人,讓他們陪著,出了宮,走了幾步路,徑直來到冠軍侯府,也不讓人通報,直接闖上大堂,才命人傳劉陵來見。

得知天子駕臨,劉陵卻不慌不忙,先派人送上幾碟瓜果,一杯美酒,自己梳妝了一番,這才在梁郁的陪同下,不緊不慢地來到堂前,看了桌上紋絲未動的瓜果一眼,未語先笑。

「陛下心裡有事。」

天子眼珠一轉,故作爽朗。「我能有什麼事?正是因為閑著沒事,這才來找妹妹聊天。」

「陛下如果沒事,又怎麼會置如此美酒、美食而不顧?人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忘了吃。」

天子正欲反駁,劉陵又笑道:「不過還有一種人,越是心情不好,越是能吃能喝,甚至是暴飲暴食。幸好陛下不是,要不然就可惜了。」

天子帶了一肚子怨氣而來,本想和劉陵辯論一番,卻被劉陵沒頭沒腦的幾句玩笑打亂了陣腳,不由自主的跟著劉陵的話題走。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也許我也是那種人,之所以沒有吃,正是因為我心情不壞呢。」

「如果陛下是那種人,那現在站在我面前的就不可能是英明神武,身手矯健的天子,而是一頭又肥又蠢的豬了。」劉陵揚了揚眉,似笑非笑。「陛下恐怕不會願意做那種人的。」

天子無語。幾句話的功夫,他就被劉陵帶到了坑裡。他搖搖頭,一屁股坐下來,拈起一塊瓜,正準備往嘴裡扔,又有些遲疑。「我是該吃呢,還是不該吃呢?」

「當然可以吃,食色性也,只要適度就行。」

天子翻了個白眼,將瓜扔進嘴裡,慢慢的嚼著。「妹妹的言辭越來越犀利了,就和梁伯鳴的箭一樣,防不勝防啊。」

「天天閑著沒事,幾個女人互相鬥嘴,練出來了。」劉陵漫不經心的說道:「陛下政務繁忙,日理萬機,做的都是實事,自然沒時間來磨鍊唇吻。」

「妹妹是閑得無事?」

「我一個女人家,閑著也就閑著,倒沒什麼。」

天子一聽,心中一動,劉陵話裡有話。「若你是男子呢?」

「男子若是我這般處境,無非兩種情況:一種是暴飲暴食,然後娶幾十房姬妾,生幾十上百個孩子;一種是無事生非,就自己找點事做。有上進心的做做學問,沒上進心的就打家劫舍。」

天子想笑,卻沒笑出聲來。

劉陵說的兩種情況都有,中山王劉勝就是前一種,整天沒事做就生孩子,現在已經有三十幾個兒子。趙王劉彭祖是後一種人,據說在封國里扮強盜玩,打家劫舍。不過,這兩種人最多是沒了皇家體面,還沒什麼危險,也算不上什麼上進心,真正有上進心的是一心謀朝篡位,想搶他的皇位。

比如淮南王。

與宗室的威脅相比,梁嘯、竇嬰真不算什麼。他們最多是想設置一些條條框框保護自己罷了。

天子嚼著瓜果,若有所思,一時忘了說話。劉陵使了個眼色,梁郁上前行酒。天子端起酒杯,慢慢的飲著,連飲兩杯,才注意到行酒之人是個身材高挑的美貌女子,卻面生得很,似乎沒有見過。

「新買的姬妾?」天子歪了歪嘴。這樣的事他經常遇到,最常見的是姊姊陽信長公主,每次去她家,總能看到幾個新面孔,只要他喜歡,立刻送上車。

「不是。」劉陵搖搖頭。「這是我夫君的義妹,我的小姑,想必天子有所耳聞。」

天子想了想。「梁郁,家人為江都王劉胥所害的那個?」

「正是。」劉陵說道:「文姬,你一直想向陛下當面致謝,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梁郁淡淡一笑,放下酒壺,向天子施禮,卻不致謝。劉陵見狀,不禁皺眉道:「文姬,你這是怎麼了,竟在陛下面前失禮。陛下是萬乘之尊,可不是你阿兄那般好說話。」

梁郁還沒說話,天子先不樂意了。梁郁生得美還是一方面,更吸引天子的是她的氣質。即使是在天子面前,她也淡雅得像一株空谷幽蘭,既有點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又平靜從容,完全不像那些女人,一聽說他是天子,要麼就熱情得過份,要麼就緊張得手足無措。

天子一見就喜歡上了,見劉陵責備梁郁,便不由自主的為梁郁開脫,同時也為自己洗清一下。

「妹妹,我這話說得,好像我是喜歡殺人的暴君似的。」

「陛下這是說的哪裡話,君前失禮,我責備她兩句,反倒錯了?」

「君前是事實,失禮卻何從說起?我看她進退有度,落落大方,合禮得很啊。」

劉陵心中暗笑,天子果然是好色之徒,一看到美人就端了起來,裝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不肯露出半點兇惡面目。說到底,和普通男子又有什麼區別,還不如梁嘯沉穩呢。如果天子處在梁嘯當初的處境,他能拒絕她的邀請嗎?一想到梁嘯,劉陵心中頓時升起一種說不出的自豪。

「好吧,既然陛下說沒有失禮,那我就不計較她的禮節了。可是陛下誅殺了劉胥,為她報了殺父之仇,她總該對陛下表示幾分謝意吧。」

天子點頭。「這倒也是,梁文姬,你倒說說,這是為何?」

梁郁不慌不忙。「陛下殺劉胥是因為劉胥枉法,陛下遵守法度,秉公論罪,並非為妾身循私枉法,妾身又何必謝陛下報仇之恩。妾身向陛下行禮,是敬陛下能守禮法,不師心自用,當得聖王之名。」

「聖王?」天子心中暢快,原本皺著的眉頭也舒展開來。「這可不敢當。正如你所說,我只做了我該做的,豈能自稱聖王。」

「陛下,聖人也是人,只不過能自勝而已。老子說,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陛下年未而立,既有如此修為,將來成聖也是意料中的事。」

劉陵撇撇嘴,不以為然。「從心所欲不逾矩,說則容易行則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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