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漢未央 第556章 浪潮

天子唇邊閃過一抹淺笑。他搖了搖頭。「我原本也這麼以為,可是最近……」他抬起手,伸出兩根手指,點點太陽穴。「總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特別是大河接連兩次決口,讓我不得不懷疑是不是真的上蒼震怒。你知道為什麼嗎?」

梁嘯搖搖頭,沒有回答。他當然知道天子會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可是他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麼。歷史上,漢武帝親政之後可是大殺四方,衛青、霍去病接連大捷,雖然黃河也決了口,而且延續二十多年,卻沒遇到這麼困難的情況。

難道是因為我的到來改變了歷史,讓天子提前發動,準備不足?

「一直有人說我得位不正。」

梁嘯愣了一下,這可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漢武帝得位不正?他也算讀了不少漢代史書,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記載。即使是來到這個世界多年,也是第一次聽說,而且是從天子口中說出來的。

「這怎麼可能?陛下雖然不是長子,卻是皇后所生的嫡子,理當繼位。」

天子搖搖頭。「我母后封皇后,是在我出生之後,是先帝為了能讓我繼位而做的補救措施。可是按照禮法,即使我母后是皇后,我依然庶子。只有她當皇后之後生的孩子,才算嫡子。這也是為什麼在此之前是我長兄臨江王被封為太子的原因所在。」

梁嘯愕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天子一說,他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這個道理並不複雜,只不過是之前沒有太多關注而已。相對來說,他更願意把精力集中在歷史大勢和具體問題上,所以才會不惜一切代價的阻擊儒家上台。對於這些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問題,他一向關注得很少。

可是,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這個問題可能才是大問題。天子一直耿耿於懷,可見一斑。

「這麼說,陛下這麼努力,是想證明自己天命所歸?」

「雖不盡然,卻也有這方面的考慮。」天子露出自嘲的笑容。「其實,相比於我個人而言,漢家得天下是不是天命有歸更重要。只不過……」

天子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看了梁嘯一眼。

梁嘯會心一笑。

他明白天子的擔心。如果從大局來說,當然是漢家得天下的合法性更重要,可是從切身利益來說,天子最關心的還是他自身的問題。畢竟這是可能直接威脅到他統治的大問題,不知道有多少宗室在盯著他呢。孝景帝劉啟是個高產戶,除了被廢身死的臨江王劉榮,早夭的臨江王劉閼於,不久前戰死的江都王劉非,天子前面還有六個兄長在世,這些人都是他的強力競爭對手。

梁嘯想到了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也是因為得位不正,不得不努力做個明君,成就了貞觀之治。感情劉徹也是如此,心虛迫使他更加努力,這才成為一代雄主啊。

「這麼說,臣反對董夫子,倒是壞了陛下的計畫?」

「開始是有這樣的想法,可是現在看來也未必是壞事。要不然的話,大河接連決口,我可真沒辦法應付。僅是諸王來朝的時候,那些冷言冷語就讓人心煩。」

梁嘯忍不住笑了。眼前的天子和歷史上說一不二的漢武帝相去甚遠,甚至顯得有些軟弱。他此刻滿面愁容,大概也想不到自己幾十年後會是如何的一言九鼎,殺丞相如屠狗,最後殺紅了眼,連兒子、女兒都毫不留情的殺。

畢竟還是年輕啊,自信心不夠強,也沒有那麼冷血。

「陛下聖明。」梁嘯半真半假的說道。

天子瞪了梁嘯一眼,欲言又止。梁嘯拿起刀,將烤焦的肉割掉,看著新鮮的肉在火焰的炙烤下慢慢變黃,滲出油脂。梁嘯割了一塊,挑在刀尖,遞給天子。天子猶豫了剎那,伸手接過,放進嘴裡,慢慢的嚼了一會,咽了下去,點點頭,贊道:「這個嫩,烤得正好。」

「陛下,烤肉看似簡單,其實很有技巧。」

「你是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吧?」天子歪了歪嘴,得意地笑了起來。「我聽過你的高論。」

「那個還不算高,臣今天說點更高的。」梁嘯樂了,伸手握著穿架野豬的木棍,緩緩翻動。「野豬比小魚可複雜多了。烤小魚,只是要掌握好時機,不要輕舉妄動就行。野豬的體型更大,不同部位的肉質也不同,要想吃到最好的美味,就先要選好下刀的地方。」

說著,他又割了一塊野豬腹下的肉,割了一小片遞給天子。天子目光閃動,接過去嘗了一下,頓時皺了皺眉。「這一塊不如剛才那一塊,油太多,膩。」

「剛才那一塊是脊背,而且是中間的脊背。脊背活動得比較多,多是活肉,味道鮮美,腹部只是油脂,口感就要差很多。但是,背脊的肉雖然好吃,卻不易得。骨頭太多,容易傷刀。」

天子微微頜首,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因此,用烹小鮮的辦法來烤野豬,依然吃不到真正的美味。所以說,吃小鮮的時候要用烹小鮮的辦法,吃烤肉的時候要用烤肉的辦法。不能因循不變,也不能憑空面壁,只能老老實實的研究野豬,練習刀法,掌握火候。」

天子笑出聲來。「所以,治小國可以用黃老之道,治大國就必須有所改變。」

「陛下聖明,臣以為的確應該如此。」

「那你為什麼還反對董夫子?就算他的天人感應失乎臆造,大一統卻是適應當前的情況的。」

「陛下,董夫子除了天人感應和大一統,還講以德治國。」

天子有些尷尬,反問道:「難道以德治國不好嗎?」

「好,但也只是好聽而已,恐怕和內聖外王一樣難以付諸實踐。」梁嘯不緊不慢,像拉家常一樣的解釋道:「按照董夫子的意思,以德治國就是以經解法,特別是以《春秋》為依據,用《春秋》所載的義理來判決。可是《春秋》注家眾多,義理不一,最後誰說了算?」

「那依你之說,應當如何治國?」

「不知道。」梁嘯不假思索。

「不知道?」天子愣住了。梁嘯說得頭頭是道,他還以他有什麼更高明的理論呢,沒想到說了半天野豬小鮮的,最後問個實際問題,他卻只有「不知道」三個字。他哭笑不得。「你莫非是覺得這樣的場合不夠莊重,不宜討論這樣的問題?」

梁嘯也皺起了眉。「陛下,臣又不是什麼生而知之的聖人,只不過是一個鄉野小子,適逢明主在位,以軍功封侯,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不知道治國之道這麼高大上的道理,豈不是很正常?」

天子無言以對。梁嘯說得有理,他本來就不是什麼有學問的人,不知道治國之道也很正常。可是,他下了那麼大的決心,屈尊前來請教,「不知道」三個字,又如何能讓他滿足。

「那你剛才說的……」

「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

「呃——」天子徹底無語了。他鬱悶的揮揮手,想發火,卻又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發火,難道就因為梁嘯不懂治國之道發火?可是,他心裡憋著一團火,不發泄出來,又燒得他難受。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架在火上烤的野豬,而梁嘯就是在一旁看戲的食客,不時的割他一片肉,評鑒一番。

梁嘯放低了音量,小心翼翼的問道:「陛下,你今天不是來散心,是來問道的?」

「你以為我真的閑得沒事,像你一樣跑來打獵?」天子一腦門黑線。「你知道有多少文書等著我批閱,魏其侯剛剛送過來一部書稿,我還沒來得及看呢。」

「是那部竇家子弟遊歷天下的遊記彙編?」

「嗯。」

「這麼快就出來了?」梁嘯很驚訝。「淮南的那些書生幹勁還真是足得很啊。」

「你也知道?」

「我知道魏其侯送了一部書稿去淮南,請淮南王幫他印製成書,但沒想到這麼快。看來有錢賺,就是有動力啊。」

天子一頭霧水。「什麼……有錢賺?」

「陛下不知道么?這部書是要頒行天下的,魏其侯打算公開銷售,精裝本每部賣一金,簡裝本每部賣三千錢,這些錢除了支付印書的成本之外,還要當作下一步遊歷的費用。」

天子好奇不已。他是收到了一部竇嬰送來的書,裝幀很新穎,紙張手感非常好,字跡也漂亮,但是他根本沒想到這是用來賣的。賣書?這能掙什麼錢啊。再說了,這樣的典籍不應該藏在家裡嗎?

梁嘯把竇嬰的計畫說了一遍。這些計畫還有他的建議成份,他說起來自然是頭頭是道。竇嬰匯總了十幾篇竇家子弟遊歷的記錄,統一風格,又配上圖錄,大概有五萬字左右,送到淮南,請淮南王幫他印書。五萬字,即使印成線裝書,也要幾大本,成本自然不低,就算淮南王願意幫忙,也不可能白乾。

於是,竇嬰出了高價,付了兩百金,請淮南王先印一千部,平均每部的成本兩千錢,這還是一千部起印的價格。為了收回這筆錢,竇嬰打算賣書。如果這個計畫能順利實現的話,可以贏利五十到一百金。

竇嬰當然不缺這些錢,但是這代表著印書不是蝕本買賣,可以長期持續運行。

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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