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漢未央 第553章 偉業

梁嘯在廬山住得正舒服,豈肯到長安去受罪,更不願意到水災現場去。倒不是說他沒有奉獻意識,而是他覺得莫名其妙。幹得再好又有什麼用?一句話不動聽,立刻趕出長安,多年的努力付之東流。

況且當初之所以被趕出長安,不就是因為黃河決口的事么。這時候出現在天子面前,豈不是往他的傷口上撒鹽,以天子那種為了面子可以不顧一切的德性,他會接受這樣的建議?

所以,他覺得竇嬰是老糊塗了,否則不會出這樣的昏招。

劉陵卻覺得未必。梁嘯問他為什麼,她也不說,只是笑,笑得很神秘。

八月末,天子詔書送到了廬山,沒有劉陵說笑的玉環,只是問梁嘯病情好些了沒有,沒說什麼朝政,卻說了一些閑話,諸如最近勞累過度,身體不佳之類的家常里短。

梁嘯看完詔書,有些懵。這是唱哪一出,打友情牌么?拜託,我離開長安的時候,就沒什麼情份可言了好么。這時候套近乎了,趕我出長安,讓館陶長公主來低價收購我的產業時,你幹什麼去了?

「去么?」劉陵瞟著梁嘯,似笑非笑。

「呃——你說呢?」梁嘯把皮球又踢給了劉陵。

「從詔書的內容來看,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畢竟天子也沒有明說要召你回京。你若是真不想去,寫一封回書,謝一下恩,也就完了。不過……」劉陵遲疑了片刻:「從長遠計,我建議你去。」

「為什麼?」

「你如果真想退隱,那自然無需再去長安周旋。可是你若想辦成大事,就不可能長期脫離朝廷。位移勢異,借勢而行,才能勢如破竹。傷心的人容易勸服,受難的人容易感恩,如今天子焦頭爛額,正是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去,什麼時候去?」

梁嘯沒有說話,他來回走了兩步。「可是,治河的事,我也不在行,估計幫不上什麼忙。」

「未必要你去治河,你看天子的詔書里根本沒提治河的事。只要你出現在天子面前,就是對天子的支持。更何況你對治河也不是完全不懂,具體的細節有待研究,但是論眼界之高,又有誰能超過你?」

「可是……我好容易脫離長安,不再讓你們為質,又怎麼能再入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劉陵走了過來。「況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留質長安的。」

梁嘯點點頭。留質長安是針對二千石以上的官員而言,普通官員是沒有這個要求的。像徐樂、主父偃等侍衛近臣就沒有這樣的要求,他如果不在邊疆做太守,不統兵出征,也沒有強制留質的規定。

「魏其侯老了,他只能利用他的威望搖旗吶鼓,左右輿情。具體的事務,還需要年富力強的人來承擔。如果讓魏其侯去做,恐怕他的身體也吃不消。我難道願意看著田蚡這樣的人佔據高位?」

梁嘯看看劉陵,點了點頭。「好吧,我去就是了。不過,你不能走,這裡一堆事剛剛起步,沒有你處理可不行。」

劉陵笑了。「你放心吧,我哪兒也不去。」

——

九月初,梁嘯帶著百餘騎,星夜兼程,趕往長安。

長安的冠軍侯邸還保留著,奴婢們也都在。得知冠軍侯又要回來了,他們都非常激動,提前把府中打掃得乾乾淨淨,恭候梁嘯入府。

梁嘯的靈魂來自兩千年後,對下人向來愛惜,自不用說。梁媌出身卑賤,吃過苦,也能體諒下人的難處,一向並不苛責,即使是出身富貴的劉陵也不像那些驕縱之人。在冠軍侯府做事向來是件美差,這是長安人都知道的事。

梁嘯進了府,走進後院,看著整潔乾淨,卻多少有些空曠的府第,一時感慨良多。

好在沒讓他感慨太長時間,竇嬰和董仲舒就連袂來訪,緊接著,陳氏兄弟也來了,吵著要給梁嘯接風洗塵。梁嘯不好推辭,只得應了。家裡雖然奴婢齊全,但是荼花兒等人都沒來,妻妾中又只有月亮同行,梁嘯本來以為會比較麻煩,不料月亮再一次表現出了超出梁嘯想像的能力。她到廚房去看了一眼,查點了現有的食材,又安排人緊急去市中採買,時間不長,就安排好了堪稱豐盛的酒席。

梁嘯很意外,再一次折服於劉陵的眼光——讓月亮隨行就是劉陵的主意。

酒過三巡,竇嬰主動說明了自己的用意。

「田蚡病了,據說是脖頸受傷,卧床不起。至於真假,誰也說不清。不過這也是好事,如今御史大夫韓安國代行丞相事,比田蚡在行多了。如果能藉此機會促成丞相易位,以後做事會方便很多。」

梁嘯端著酒杯,沉吟不語。一來一去,他在廬山住了幾個月,有機會跳出朝堂看朝堂,很多事情看得清楚了許多。竇嬰的確有能力,有抱負,但是他後繼無人,竇陳兩家子弟中,沒有一個能有他這樣的能力和眼界。陳氏兄弟就是最明顯不過的例證。和他們共事,不能期望太高。

「對眼前的朝局,竇公有什麼高見?」

竇嬰眉心微蹙,梁嘯的態度過來於隱晦,不如他預期的那般激昂。他看看梁嘯。「伯鳴,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些灰心了。這可要不得。人生事如日月,難免有明晦,豈能因一時失意而心灰意冷?」

梁嘯笑笑。「我不是心灰意冷,我只是知道自己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而已。如今朝廷面臨的困難無非這麼幾個:一是匈奴人即將南侵,河西不穩;二是大河再次決口,山東水患已經一年多,還看不到解決的希望;再其次,恐怕就是……」

梁嘯停了下來,目光從諸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董仲舒的臉上。董仲舒愣了一下,隨即無聲地笑了起來,尷尬中帶著幾分得色。他的文章雖然還沒有最後定稿,卻已經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他為此非常滿意,甚至有幾分自矜。以前他最不願意看到梁嘯,因為梁嘯不按套路,常常讓他拙於應付,現在梁嘯看了他的文章,一句批評也沒有,他終於能在梁嘯面前心安理得了。

「文章當然要寫,但也不能只有寫文章的。」梁嘯露齒一笑。「董夫子,文因時而作,秦朝的經濟得失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先研究一下大河的變遷史?」

「大河的變遷史?」

「是啊,欲治河,自然要先知河事。我想知道自有文字記載以來,歷代典籍中有關河水的記載。知道來龍去脈,方能因勢利導,治標務本,你說是不是?」

董仲舒沉吟片刻,有些犯難。「這事倒不難,只是繁瑣。那麼多的典籍要翻檢,耗時耗力,恐怕一時半會的完不成。治河是大事,耽誤一天,不知道會多死多少人。」

「夫子所慮甚是。所以我想請天子下詔,安排一些人給你做弟子,協助你完成這項研究。」

董仲舒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有一些弟子,但那是私人關係,朝廷不負擔任何費用。這些人跟隨他的目的各不相同,有的人是真的為了求學,有的人卻是為了入仕。自從他被天子冷落之後,那些一心想入仕的人已經漸漸疏遠,其中就有他曾經最器重的呂步舒。

如果由朝廷出面給他配備弟子,這些人就有了官方身份,等於入了仕,自然能安心的協助他研究。

「能行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這樣的想法,天子能否同意,我還不敢斷定。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

「你要堅持現在的研究方法,不能再面壁造書,徒耗精力,最後卻作繭自縛。如果再出現天人感應之類的言論,我還是會找你麻煩的。」

董仲舒頓時面紅耳赤,窘迫不堪。

竇嬰見了,連忙打岔。「伯鳴,董夫子的文章你看了么,感覺如何?」

「沒有《春秋繁露》那麼宏大,但勝在紮實,言之有物。」梁嘯咂了咂嘴,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夫子,我毀了你幾十年的努力,你不恨我嗎?」

董仲舒顧左右而不言。

他當然恨梁嘯。一輩子的努力都被梁嘯毀了,豈能不恨。他如今已經年近半百,余日無多,就算再努力,又怎麼可能寫出堪比《春秋繁露》那樣的大文章。不過,他也不好意思說這是梁嘯的責任。他創立的理論聽起來很宏大,天地萬物,無所不包,可是最精華的「天人感應」在現實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卻也證明了這個理論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美,就算梁嘯不起來反駁,將來也要被後人恥笑。

「為了表示歉意,我想為夫子提供一個流名千古的機會。」

董仲舒怦然心動,卻又抹不開面子,遲疑的說道:「什麼……機會?」

「我得先問夫子一句,是要生前名,還是要身後名。」

「這個……怎麼講?」

「夫子先告訴我你的選擇吧。」

董仲舒略加猶豫。「身後名吧。」他笑了笑。「老朽如今也算有名,不用再追求了。」

「夫子高明。」梁嘯挑了挑大拇指。「我想請夫子做一部大書,不說三皇五帝,只說春秋以來之事,至項羽垓下而止。仿春秋例,依年紀事,考核典籍,辨誤就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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