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漢未央 第548章 被動

嚴安登上樓船,向長安而去。

梁嘯站在岸邊,看著樓船漸漸消失在湖光波影之中,這才轉身回山。他坐在馬背上,身體隨著馬前後搖擺,腦子裡梳理著最近收到的一些消息,心情有些沉重。

如果說征討匈奴是主動出擊,之後的幾場戰事都顯得不那麼理性。在黃河決口,山東發生水災的情況下出兵閩越,看似強勢,實質冒險。他最後利用南越的幾百騎士牽制了余善率領的閩越主力,立下奇功,又掙了一千二百戶的食邑,看似名利雙收,但他心裡並不高興。

按照他的想法,這一仗根本就不應該打。現在看起來是閩越滅亡,南越臣服,但這只是一時的假相。南越除了入質之外,並沒有其他的損失。嚴安在廬山呆了兩天,一直沒有提南越王趙胡入朝的事,十有八九是黃了。

換句話說,南越人已經對中原王朝有所了解,驚懼之心已去。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故態復萌,能不能保持表面上的尊敬,全看他們君臣的政治智慧。在內心裡,他們根本不會把中原王朝當成不可戰勝的強大存在。

如果南越不臣,天子會不會再次派兵出征?不管怎麼說,那時候戰爭的主動權就不在大漢手中,就像現在的西征一樣不得不戰,而不是幾年前,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隨時出擊。

僅僅幾年時間,戰略主動權已經喪失,大漢已經陷入被動局面,甚至有可能陷入戰爭的泥潭。一旦到了那一步,以天子死要面子的性格,很可能會出現明知不能戰,為了面子,卻強行作戰的局面。

這裡面最大的不穩定因素就是天子。天子的心情多變,非常情緒化,對功業的渴望和對臣僚的警惕讓他搖擺不定。若非如此,河西幾年前就應該被控制在大漢手中,羌人又哪有機會和匈奴人眉來眼去。

梁嘯越想越覺得不舒服,接連嘆了兩聲氣。

「夫君,你怎麼了?」月亮輕挽馬韁,新月放慢了腳步,和明珠並肩而行。

「沒什麼。」梁嘯打起精神,笑眯眯的說道:「這些日子跟著文姬讀書,可有什麼心得?」

「沒有。」月亮毫不掩飾自己對學習沒興趣這件事。「我跟她學識字,是為了能給家人寫信,可不是為了讀那些子曰詩云。一定要讀的話,我也只想讀莊子和屈子,那些神女啊,大鳥啊,多好玩。」

梁嘯忍俊不禁,看來愛浪漫是女人的天性,不管她是來自江南還是漠北。漢人楚風頗甚,而豫章更是楚國舊地,這裡的男男女女都能歌善舞,彭蠡澤上到處能看到漁歌對唱,那幾個越女也是如此,興之所致,開口就唱,無憂無慮,一派天真爛漫。這顯然比那些經世治國的大道理更能吸引月亮。

「你想讀什麼就讀什麼,不用勉強,反正又不想做博士。」

月亮歡快的應了一聲,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歪著頭,打量了梁嘯片刻,怯怯地說道:「夫君,我是不是特別沒用啊,什麼忙也幫不上。」

「誰說的?」梁嘯連忙搖頭。「你們各有各的長處,都幫了我大忙。阿陵能幫我處理外面的大事,蓉清能幫我處理家裡的事,你能幫我處理心裡的事。」

「心裡的事?」

「是啊,心有大道天地空。什麼是大道,大道就是發乎自然,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每天看到你和孩子們的笑容,我就從心底里感到快活,感到自在。」

「咯咯咯……」月亮笑了起來,笑聲輕脆,如林間翠鳥,枝上黃鶯。

梁嘯和月亮邊走邊說,心情也跟著輕鬆了許多。回到白鹿嶺下,正準備返回別院,卻看到十餘名士卒牽著馬,候在路旁。看到他,士卒散開,露出坐在大石上發獃的灌夫。梁嘯大惑不解,一邊甩鐙離鞍,一邊問:「明府來了,怎麼也不打個招呼,這是巡視嗎?」

灌夫是豫章太守,梁嘯的封國雖然不在豫章郡內,但灌夫仍然有監管他的責任,隔一段時間巡視一趟也是朝廷的制度。說得好聽是拜見,說得不好聽就是監視,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就地拘押。當年周勃歸國,一聽說郡太守巡視就緊張萬分,不全副武裝不敢見人。

灌夫翻了翻眼睛,爬了起來,大手揮了揮,示意親衛們退下,又拍拍屁股,大步向梁嘯走來。梁嘯見了,知道他肯定有要事通告,也讓荼牛兒等人退下,兩人肩並肩,不緊不慢地向山上走去。親衛們默契的分成兩部分,荼牛兒等人在前,灌夫的親衛在後,各距數十步遠,以確保聽不到他們的談話。

「竇公回長安了。」灌夫皺著眉。「雖然沒像你一樣自免,可是也和賦閑差不多。和他一起的還有董夫子。因為大河決口的事,董夫子觸怒了天子,如今決口被堵上了,董夫子白白觸了霉頭,很是沒臉,也不好意思在甘泉宮呆著了,就和竇公一起回了長安。」

梁嘯很意外。「決口堵上了?」

「是啊。哦,我都忘了,這事還沒有公布,我也是收到竇公書信才知道的。再過些日子,你應該就能聽到消息了。」

梁嘯沒吭聲,心裡多少有些懷疑,難道是我記錯了?在他印象中,這次黃河決口持續了二十年時間,直到天子親自指揮,才算徹底解決。現在怎麼才兩年,這事就解決了。

灌夫也沒注意梁嘯在想什麼,只是自顧自的發牢騷。開始是抱怨天子不會用人,放著竇嬰這樣的能臣不用,偏用田蚡那樣的奸佞,不知不覺的,又開始哀嘆自己的命運不濟。少年從軍,在仕途上混了二十多年,卻一次次與封侯擦肩而過。這次原本有希望封侯,沒想到卻白跑一趟。

梁嘯越聽越好笑,他打斷了灌夫。「你今天來看我,就是為了抱怨命運不濟?」

灌夫翻了翻眼睛。「你覺得我還不夠倒霉?不是我嫉妒你啊,好吧,其實我就是嫉妒你。你是二十歲上陣,我也是二十歲上陣,我第一次作戰的時候比你還威風,可是為什麼你能封侯,我卻不能封侯,這不是命是什麼?」

梁嘯歪了歪嘴,懶得理他。灌夫是個粗人,不太會掩飾自己的想法。這既是好事,又是壞事。好事是容易相處,不用總揣摩他的心思,因為他全都擺在臉上。壞事是這人藏不住秘密,跟他說什麼,他轉眼就會傳出去。

這就是他當時為什麼要鼓動灌夫親自整死韓嫣的原因。如果不是他自己做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捅出去了。

「你要是為了抱怨,現在已經抱怨完了,可以閃人了。如果有其他的事,就不要繞圈子,直接說吧。」

灌夫搓了搓手,擠出一臉假笑。「真是瞞不住你。今天來,的確有事相求。」

梁嘯白了他一眼。「說吧。」

「那個……陛下要西征,曹時是主將,衛青為副,我估摸著陛下說不定會讓你也去。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能不能推薦一下我?」

梁嘯轉轉眼珠,哼了一聲。「你直接說讓我推薦你不是更直接嗎?」

灌夫嘿嘿直笑,想法暴露無遺,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在他看來,梁嘯已經是五千戶的冠軍侯,有資格不用奮鬥了,他還沒封侯呢,這個機會讓給他也是應該的。

梁嘯停下腳步,在一旁的石頭坐了下來,盤起一條腿,沉默不語。灌夫也不敢催他,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不時的瞅梁嘯一眼,既心急,又不敢打擾梁嘯思考,只能一個人抓耳撓腮。

過了好一會兒,梁嘯收回目光,看看灌夫。灌夫下意識的站了起來,拱著手,躬著腰,像一個小學生。梁嘯皺了皺眉。「我說,灌府君,你是不是搞錯對象了。我可不是竇公,當不起你這樣的大禮。」

灌夫愣了一下,這才發覺得自己表現得不卑微了。他連忙挺直了腰桿,拍拍肚子。「那個……那個什麼,哈哈哈,哈哈哈……」笑聲粗獷,驚得四周的小鳥撲騰騰的展翅遠遁。

「行了,別傻了,鳥都嚇跑了。」

「這個……」灌夫尷尬了抹了抹嘴,閉上了嘴巴。

「你要真想立功,我倒是有一個建議,不過不是去河西,而是這裡。」

「這裡?」灌夫眨著大眼,揪著亂糟糟的鬍子,一臉茫然。

「沒錯,就在這裡。」梁嘯加重語氣,還特地伸出手指,指了指地面。「南越的事還沒完,遲早還有一場大戰。你安心在這裡呆著,用心準備,到時候朝廷派兵出征,你至少是一面之將。如果能滅了南越,你還怕不能封侯?」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這個我不知道,也許五六年,也許十幾年,也許……」他看了灌夫一眼。「也許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灌夫的臉頓時垮了下來。

「可這至少是個機會。如果去河西,你要想封侯,恐怕沒那麼容易。」

「為什麼?我就算不如衛青,難道還不如其他人?想當年,我衝擊吳軍大營的時候也是騎兵。」

「你那是匹夫之勇,沒把命送在裡面,已經算你命大了。再說了,你那時候面對的是什麼人?以步卒為主,根本沒有正式騎兵的吳軍。現在要面對的是什麼人,是生下來就騎在馬背上的匈奴人,能是一回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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