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漢未央 第537章 老臣

梁嘯雖然覺得有些異樣,卻也沒有多想太多。人多嘴雜,沒能容他細細品味。他的酒量一般,來送行的人卻實在太多,在這種場合,也容不得他偷奸耍滑,一直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上車,才算完事。

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們已經離開了長安,到達藍田驛。

梁嘯頭痛欲裂,口乾舌燥,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只看到兩個朦朦朧朧的人影,卻分辨不清是誰。他拍拍額頭,坐了起來,低吟道:「誰在那兒?」

「醒了?」劉陵的聲音傳來。

「是你啊。」梁嘯苦笑一聲:「給我點水,渴死我了。」

「主人,夫人已經準備好了。」希婭的聲音傳來,隨即一杯熱茶被遞到梁嘯手中,茶氣氤氳,茶香沁人,梁嘯呷了一口,漿糊一樣的腦子總算清醒了些,眼前也漸漸清晰起來。他看了一眼窗外,漆黑一片,已是半夜。

「什麼時辰了?」

「入定了。」劉陵放下手裡的書,轉過身,伸出兩根手指,撥開梁嘯的眼睛看了看,吩咐道:「希婭,去打點熱水來,替他敷敷眼睛。要不然的話,明天就得腫了。」

希婭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你們怎麼還沒睡?明天還要趕路呢。」

「希婭說,你有話要跟我說。」

「有嗎?」梁嘯一頭霧水。他什麼都記不得。

劉陵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虧得是送行酒,要不然,還不知道你要闖出什麼禍來。認識你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你醉成這樣的。怎麼,捨不得走?」

「有什麼捨得捨不得的。」梁嘯雙手抱頭,倚在被子上。「一貴一賤,交情乃見。虧得有這些遊俠兒,人間總算還有點義氣。」

「魏其侯本來就是老輩遊俠,況且他自己也經過這樣的事,自然有同情之心。至於其他人么,誰也說不準。也許有人是真的支持你,也許有人只是覺得你還有復出的機會,先來攀個交情。好在我家沒養門客,否則的話,讓你傷心的事又要多幾件。」

梁嘯哈哈一笑。「人家還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你呢,會不會飛?」

劉陵抬起頭,打量著梁嘯,似笑非笑。「你是說真的嗎?」

梁嘯忽然有些後悔。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可是見劉陵這副神情,他又忍不住想知道答案。

「當然。」

劉陵爬了過來,歪坐在梁嘯身邊,俯視著梁嘯的眼睛。「如果你決定放棄,從此做一個順臣,我立刻就離開,連頭都不會回,讓你安享富貴。」

梁嘯被她看得心虛。「我……怎麼會放棄?」

「不好說。」劉陵笑道。希婭走了過來,將熱水盆放在床邊,擰了個熱布巾。劉陵接過來,將熱布巾蓋在梁嘯的臉上。熱氣浸入皮膚,緊繃得神經松馳下來,梁嘯下意識的吁了一口氣。

「從某個方面來說,你也許誤會了董仲舒。天人感應不僅是為了為劉氏天下找到依據,也是要借代天立言來限制皇帝。儒法不兩立,秦始皇焚書坑儒,對儒家傷害最大。為了避免再次出現這樣的情況,儒家是想盡了辦法。叔孫通制禮,不僅是為了限制大臣,也是為了限制皇帝。」

「有這個意思?」

「你別忘了,儒家重禮,講君君臣臣,是君守禮在先,臣守禮在後。君不守禮,是為不君。君不君,則臣亦不臣。到了孟子那裡,就成了君視臣如犬馬,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如寇讎。」

梁嘯沉默片刻。「可是,他們都失敗了。」

「是的,他們都失敗了。」劉陵拉過梁嘯的手,握在手心裡,輕輕地摩著。「高祖、高後在時,尚能守約,文帝以藩王入繼大宗,根基不穩,不必說他。從孝景帝封王信為侯,壞了白馬之約,皇權就解脫了韁繩,一騎獨塵。如今功臣皆沒,藩王也淪為魚肉,以後就沒什麼力量能夠制衡皇權了。你,也許是最後的希望。」

梁嘯啞然失笑。「你這麼說,我的壓力很大的。」

「所以,你可以後悔,可以放棄,我不怪你。」劉陵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條路本來就是九死一生的獨木橋,沒有可以逼你。夫君,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山東大水,北疆、西域都暗流涌動,天子用得著你。只要你認個錯,天子一道詔書,你隨時可以官復原職,甚至再升一級。」

梁嘯沉默了很久,搖了搖頭。他反手握住劉陵的手。「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都失敗了嗎?」

劉陵的眼睛亮了起來。「為什麼?」

「因為他們太相信教化的力量。」梁嘯的嘴角輕挑。「我不反對教化,可是我覺得,必要的體罰也是需要的。如果手裡沒有鞭子,就連小孩子你都管不好,更何況是天子。」

劉陵掩嘴笑了起來。「你想把天子當小孩子管么?」

「是的,說白了,我和那些儒生差不多,都是想做帝王師。不過,他們靠的是嘴,我靠的是拳頭。」

劉陵嗔道:「你的酒還沒醒吧,看你說的都是什麼醉話。除了這一百多部曲,你還有什麼拳頭。」

梁嘯咧開嘴樂了。「空口無憑,多說無益,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

竇嬰一步步走上大殿,站在天子和田蚡面前,卻沒有下拜。他居高臨下,靜靜地看著天子,眼神中有一絲絲悲哀,一絲絲憤怒。

天子仰著頭,不解其意。時間稍長,他便覺得脖子有些不舒服。可是比起心裡的不舒服,脖子倒也算不上什麼。他低下頭,看了一旁的田蚡一眼。田蚡會意,咳嗽一聲:「魏其侯,你這是怎麼了,不怕御史彈劾你君前失禮嗎?」

竇嬰這才慢慢轉過頭,掃了田蚡一眼,哼了一聲:「君前失禮不過是罷官免爵,自詣廷尉罷了。你身為丞相,誤國誤民,這個罪名可是大得多。你都不怕,我有什麼好怕的?」

田蚡勃然大怒,長身而起。「魏其侯,你大老遠從長安趕來,就是為了詆毀我嗎?」

「丞相言重了。」竇嬰收回目光,重新直視著天子。「我從長安趕來,只是為了提醒丞相。甘泉宮離長安太遠,我怕你聽不到民間的議論,手持火把,坐於積薪之上而不自知。」

田蚡還要說話,天子皺起了眉頭,抬抬手,示意田蚡閉嘴。「魏其侯,長安……有什麼議論?」

竇嬰躬身施禮,也不等天子賜座,自己坐了下來。「長安本來只有兩個話題:一是山東大水,二是甘泉宮祈神。如今韓公等人征討兩越歸來,又多了一個。」

天子豎起了耳朵,凝神傾聽。竇嬰卻沒有接著說,有意無意地瞥了田蚡一眼。田蚡氣得臉龐扭曲,沒好氣的說道:「是為梁嘯報屈嗎?」

竇嬰搖搖頭。「是關於生男生女的。」

「生男生女?」

田蚡一時沒會過意來。天子卻明白了,不禁臉色發赤。王美人的兄長王彬在兩日前趕到甘泉宮,將梁嘯送他田宅的事告訴了王美人,王美人又告訴了她。他當時還有些自鳴得意,覺得梁嘯識相,主動獻出了田宅,通過王美人來服軟,而不是硬頂。現在看來,這件事的影響恐怕不是他想的這麼簡單。

天子心中生起一絲隱隱的怒意。梁嘯這是故意羞臊我嗎?

「生男生女,又怎麼成了話題?」天子垂下眼皮,一字一句的說道,語氣陰森。

「生男,無非耕戰二事,謀的是衣食,求的是富貴。生女,無非是相夫教子,富貴么,是指望不上了。可是現在情況變了,要想富貴,還是生女兒好。只要有一個長得漂亮的女兒,送到宮裡,富貴唾手可得,比沙場征戰可輕鬆多了。」

田蚡再笨,也聽出了竇嬰的意思,不禁惱羞成怒,冷笑道:「魏其侯,你別忘了,竇家也是外戚。」

「竇家是外戚不假,可是我的侯爵卻是自己立功掙來的。」竇嬰冷笑一聲,盯著天子的眼睛。「陛下,你希望大漢的百姓將初生的兒子溺殺,一心一意只想生出漂亮的女兒,教以歌舞,然後再送進宮來嗎?」

天子的臉頰抽搐著。「魏其侯言重了吧。難道在魏其侯的眼裡,朕是那等好色之人?」

「陛下在臣的眼裡,是堪與高皇帝並立的英主。短短數年,通西域,逐匈奴,滅閩越,臣南越,即使是高皇帝再世,也未必能做到這些。可是,若沒有無數健兒出生入死,浴血奮戰,陛下能成就這樣的偉業嗎?」

天子眼神緊縮,有些遲疑起來。「朝廷從未虧待功臣。」

「敢問陛下,蓋侯食邑幾何?周陽侯食邑幾何?武安侯食邑又是幾何?」

天子語塞。

田蚡卻自以為得計,立刻接過話頭。「魏其侯,你恐怕是借梁嘯為由,為自己鳴不平吧。蓋侯食邑可沒有你多,也沒有梁嘯多。」

「沒錯,蓋侯的食邑不如周陽侯,更不如武安侯。」竇嬰輕笑一聲:「陛下即位,這因恩澤得侯可是越來越容易了啦。」

田蚡啞口無言,臉脹得通紅。他沒想到竇嬰在這兒等著他呢。高祖與大臣有約,非功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