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漢未央 第535章 喜怒

甘泉宮,朱雀觀。

天子仰著頭,看著那隻展翅高飛的巨大銅雀,眼睛微微眯起,不知道是因為陽光過於刺眼,還是另有原因。

韓安國、曹時、衛青等人站在一旁,屏氣息聲。

徐樂、主父偃等人站在遠處,拱手靜觀。田蚡僵著醜臉,神情不悅。

氣氛有些壓抑,天子的沉默像一塊無邊無際的黑幕,蒙在每個人的頭頂,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韓安國等人到甘泉宮已經三天了,天子剛剛抽出空來接見他們。不過,在論及兩越戰事之前,天子收到了梁嘯的上書。梁嘯腿疾複發,請求辭官養病,在廬山別院靜養。

很顯然,這是梁嘯對天子表示不滿。不僅是對他個人際遇的不滿,也是對山東救災不力的不滿。冠軍縣是天子為他特別設立的封地,就是為了讓他揚名鄉里,現在他要將封地遷到豫章,不可能是因為損失,而是因為他覺得丟臉,無顏見家鄉父老。

山東救災的事,誰都清楚是怎麼回事,特別是剛從兩越回來的韓安國等人。他們看到了江邊捕魚求生的災民,也聽到了不少消息,知道山東的情況不容樂觀,也想著如何向天子進諫,可是他們都沒有梁嘯這麼直接,不免為梁嘯擔憂。

「韓公,成安受災的情況如何?」天子收回目光,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韓安國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陛下,臣剛回長安,尚未回家,還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不過,就臣一路看到的情況而言,可能不會好。」

天子眉頭微顫,斜睨了韓安國一眼,又看看丞相田蚡。「丞相,你聽到了?」

田蚡擠出一絲苦笑。「陛下,大河決口乃是天災,非人力可回。陛下已經派鄭當時、汲黯前往山東救災,消耗的人力物力無數,卻依然無法堵上缺口。正因為如此,陛下才在甘泉宮建通天台,祭祀神明,為天下百姓祝福。陛下盡心儘力,臣不知道為什麼還有人說三道四。陛下,臣這丞相……也難為啊。」

說著,他有意無意地看了韓安國一眼,眼神譏誚。

韓安國欲言又止。他是走田蚡的門路才復出的,按理不能和田蚡對著干。再者,御史大夫是丞相的第一備選人。他指責田蚡,會讓人覺得他覬覦丞相之位。人言可畏,他如果落下這樣的惡名,將來很難接任丞相。

韓安國沉吟片刻,深施一禮。「陛下心懷天下,臣等感激莫名。臣無他意,願免封地賦稅,並請陛下恩准臣捐金助賑,幫封地百姓渡過難關。」

天子沉默,眉宇間露出一絲不快。韓安國雖然沒有再指責救災的問題,也願意捐金助賑,但他指明是救助他自己封地內的百姓,無疑是對他建通天台不滿。他和梁嘯的區別只是沒有把話說得那麼直接。

「你們呢,有什麼想法,一併說了吧。」

見天子語氣不對,氣氛更加尷尬。曹時猶豫了片刻,上前一步,抗聲道:「陛下,臣的封地雖然沒有受災,卻也不敢坐視百姓受災。臣願捐千金,以濟山東百姓。」

天子瞥了他一眼,嘴角抽了兩下。曹時雖然沒有指明受助人,但顯然也不贊成修通天台。

衛青也上前一步。「臣也願助賑千金。」

天子哼了一聲:「很好,諸君的一片好意,朕替山東百姓心領了。至於賑金,丞相自會處置。梁嘯出使南越之前,曾經說可取南越稻米以救山東之災,如今進行得怎麼樣了?丞相,你可要多關注一二。」

「唯!」田蚡正中下懷,大聲應喏。

「好了,諸君遠征辛苦,先下去休息吧。丞相,你與韓公商量一下,議議這次征伐的功勞。」他輕笑一聲:「議功費日耗時,可不能耽誤了梁嘯養病。主爵都尉汲黯正在山東救災,恐怕沒時間關心這些事情。就讓他先到廬山別院養病吧,封地的事延後再議。反正他日進斗金,也不差那點食邑。」

他頓了頓,又道:「派謁者去長安,慰問他出使之功。」

韓安國等人臉色一僵。軍功未定,卻讓梁嘯去養病,而且只派一個謁者去長安慰問,絲毫不提封賞的事,顯然是要將梁嘯排除在議功之外了,甚至還有剝奪梁嘯封邑之意。韓安國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這次出征,梁嘯有功。」

天子沉下了臉。「不辱使命,自然有功,這個不須韓公提醒。」

韓安國抗聲道:「陛下,臣說的不是出使之功,而是軍功。」

天子大怒。「他是使者,哪來的軍功?難道少了他,韓公與諸將數萬大軍就不能立功了?」說完,拂袖而去,將韓安國等人晾在那裡。田蚡得意的歪了歪嘴,一溜小跑的跟了上去。

韓安國與衛青、曹時等人搖頭苦笑,不約而同的長嘆一聲。

——

天子回到宮裡,余怒未消。

田蚡趕了進來,偷眼打量了一下天子的臉色,心中暗喜,臉上卻怒形於色。「陛下,祭神之日將近,陛下宜靜心齋戒,切不可為了這些事耽誤了大事。」

天子瞪了田蚡一眼,更加憤怒。「曹時、衛青年輕,也就罷了,韓安國一向穩重,怎麼也被梁嘯蠱惑?莫非梁嘯真的那麼得人心?」

田蚡嘆了一口氣。「陛下,梁嘯的確能說會道,又出手大方,善於以利誘人,長安城裡與他友善的人可真不少。」

天子眉心緊蹙,太陽穴的青筋跳動。「你說得不錯,長袖善舞,多錢善賈,說的正是梁嘯這樣的人。他不再是那個初到長安,寄宿在瓜棚里的廣陵小子了。」

田蚡笑道:「這是當然,陛下格外開恩,不次封賞,他如今不僅有三千八百戶的食邑可以享用,在茂陵和豫章還有良田逾萬畝,無須俸祿即可錦衣玉食。僅憑一人之力,就能在廬山建起一座別院。哪像陛下,不過對甘泉宮稍作修繕,就引起了那麼多非議。」

天子橫了田蚡一眼,揮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田蚡連連請罪,心裡卻暗自得意。

田蚡退下,天子一個在殿中來回踱步,不時長吁短嘆。郭舍人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臉色扭曲的天子,噤若寒蟬。過了一會兒,天子抬起頭,看了郭舍人一眼。

「請皇后來。」

「唯!」郭舍人應了一聲,足不沾塵地走了出去。

天子哼了一聲:「飽鷹不附,你不把俸祿當回事,要去做田舍翁,朕就先奪了你的田舍,看你還能不能逍遙自在。」說完,他冷笑起來,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凌厲。

——

皇后打量著郭舍人,卻沒有動彈。她靜靜地思考了片刻:「梁嘯沒有來複命?」

郭舍人躬身道:「冠軍侯舊疾複發,要去養病。陛下已經准了,很快就會派人去長安傳詔。看樣子,淮南翁主可能也要去,殿下若是想見,還是儘快派人去比較好。」

皇后愣了一下。「他要去哪裡養病?」

「可能是豫章。」

皇后心中微凜。她這才意識到這件事不太對勁。就算是再愚鈍的人也知道,不管是多尊貴的諸侯,一旦離開朝堂,沒有了權力,就如同被縛住雙臂的勇士,只能淪為魚肉。僅憑封邑的賦稅,是無法滿足奢侈的生活的,朝廷不時的賞賜,手中權力帶來的收益,要比幾千戶的食邑收入多得多。

梁嘯剛剛立功歸來,天子就要將他趕出長安?

皇后打量著郭舍人,郭舍人卻不動聲色,只是安靜的等著。皇后心中警惕,不敢再怠慢,連忙起身。她來到天子宮中,還沒說話,先偷覷了天子一眼,露出嬌媚的笑容。

「陛下,這麼急著召我來,有什麼事嗎?」

「也沒什麼大事,我就是想問一下,你家的鐵作現在經營得怎麼樣?」

「一切正常。」

天子略作沉吟。「鐵乃國家重器,特別是兵器,關乎國家安全,不宜為私人所控。朕打算將鐵器收為官營,又擔心各地的鐵商反對。皇后能不能和姑母商量一下,為天下人做個表率?」

皇后吃了一驚,半天沒有說話。鐵作如今是陳家的生財之道,雖然總算還不算多,卻是個活水之源。只要有鐵作在,陳家就有源源不斷的進項。如今天子突然要收歸官營,豈不是要斷了陳家財路?

不過,她立刻想到了天子的用意。梁嘯在陳家鐵作上投資,這個鐵作不僅是陳家的財源,也是梁嘯的財源之一。天子此舉,針對梁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於陳家的損失,想必天子會以其他方式補償。

片刻之間,皇后權衡了一番,點頭道:「我家應該不成問題。不過,梁嘯的投入怎麼辦?」

「梁嘯的投入,折現返還給他便是了。」天子輕描淡寫的說道:「梁嘯可能要離開長安,他在渭水邊的那幾百畝地可能要出售,姑母可以買下來。他急著出售,價格不會高。」

皇后的心揪了起來。天子的臉上雖然看不出什麼異樣,但是這兩招都指向梁嘯的要害。他不僅要將梁嘯趕出長安,還要逼著梁嘯賣地?她瞅了天子一眼,正好撞上天子陰冷的目光,不由得語噎,將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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