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兄難弟 末日情景

前面說到,共同覬覦紫禁城龍床的兩大勢力之間,似有某種默契。以當時明朝之虛弱,李闖和滿清,不論誰,擊潰之皆易如反掌。滿清勢力距北京更近,實力也較李闖更強;闖軍輕入,攻佔北京,而清人不先得,誠可怪也。俗史誇大吳三桂的作用(所謂「歷史罪人」),乃至將香艷故事——劉宗敏橫刀奪愛霸佔陳圓圓——敷衍為歷史的決定性因素,雖然煽情,卻實屬笑談。吳三桂降不降清,獻不獻山海關,對清人入主中原,其實是沒有實質意義的;清人攻到長城以里,本非必由山海關不可,崇禎年間,清兵(改國號之前為後金)早已由各關口突破長城不知多少次;沒有吳三桂,不走山海關,清人照樣入得中原,絲毫不成問題。闖軍之能捷足先登,恐怕出於兩點。一是此前一年(1643)八月,皇太極方崩,清國舉哀,暫緩奪取中原計畫;二是對於明廷不亡於清而亡於李闖,清國君臣極可能早有暗謀,樂觀其成,然後以此為借口,「興仁義之師」,「剿賊滅寇」,以「正義之師」姿態入關,盡量增加自己取代明朝統治中國的合法性。這在多爾袞致吳三桂求援信的答書中,可以找到直接證據。書稱:

我國欲與明修好,屢致書不一答。是以整師三入,蓋示意於明,欲其熟籌通好。今則不復出此,惟底定中原,與民休息而已。聞流賊陷京都,崇禎帝慘亡,不勝髮指,用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誓必滅賊,出民水火!伯(吳三桂封爵平西伯)思報主恩,與流賊不共戴天,誠忠臣之義,勿因向守遼東與我為敵,尚復來歸,必封以故土……昔管仲射桓公中鉤,桓公用為仲父,以成霸業。伯若率王(率先奉清為王業),國讎可報,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

這一歷史關頭的實際過程是,清國在得到闖軍已於三月十九日攻破北京的情報後,即由順治皇帝於四月初八日在盛京任命多爾袞為大將軍,南下奪取中原。次日,清軍迅速兵發瀋陽。中途遇吳三桂信使求援,遂折往山海關方向運動,並與吳三桂部隊匯合後於此處擊敗闖軍。這清楚顯示,清兵入關的決策與動作,先於吳三桂請援和獻降,是一單獨行動,且明顯是利用北京被闖軍攻佔、崇禎殉國為機會和借口。

多爾袞信還透露一點,從一開始,清人就希望以中國道統繼承者的姿態,接管權力。這種認識與心態,同四百年前的蒙古人截然不同。這也就是何以蒙元始終不改其「入侵者」形象,而滿清卻能完全融入中國正統歷史與文化的原因所在。此乃題外話,不表。

1644年,崇禎坐龍床的第十七個年頭,也是最後一個年頭;以舊曆天干地支排列演算法,歲在甲申,所以又叫甲申年,後遂以此揚名史冊。

甲申年的元旦——也就是正月初一——在公曆是1644年的2月8日。如果現在,這天舉國上下已經放假,歡度春節,不用上班。當時不同,作為新年第一天,皇帝和百官仍須早朝。崇禎又是一個特別勤奮的皇帝,當此人心惶惶之際,他很想借新年第一天振作精神,有個好的開端,所以起得比平時都早,天未明,就去皇極殿(太和殿)視朝,接受百官朝賀。

升殿後,卻發現底下空空如也,只有一個「大金吾」(近衛軍官)孤零零立在那裡。其時,鐘鳴已久,照理說,百官聞鍾已該到齊。崇禎問其故,金吾支吾道也許眾人不曾聽見鐘聲。崇禎命再鳴鐘,不停地鳴下去,且吩咐將東西宮門大開,讓鐘聲傳得更遠。久之,百官仍無至者。

照例,本該百官按部就班,各自歸位,皇帝出來接受朝拜;現在倒成了皇帝光桿司令先在那裡等候群臣。崇禎面子尚在其次,這實在太不成體統。為避免這局面,臨時決定把本來放在朝拜之後的謁祖提前舉行,那是皇帝自己的事情。不過,謁太廟必須有儀仗車馬,急切卻備不齊,還是放棄,傳諭仍舊先上朝,二次升座。

那天所以鐘聲大作,而百官不聞,據說是天氣極為惡劣,「大風霾,震屋揚沙,咫尺不見」 。任何有北京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當此時,滿耳但聞風吼。

又候了一會兒,百官終於匆匆趕到,現場十分混亂。當時文武官員,分居北京西城、東城,而上朝站班卻相反,文立於東,武立於西。這天,因為情勢窘急,許多官員趕到後,顧不得繞行,按最短路線歸位。結果,文臣直接穿過武班,武將也從文班鑽出;行經中央空地時,因為是皇帝視線正前方,每個人都佝僂著身子,甚至爬在地上匍匐而過,模樣滑稽可笑……

大明王朝最後一年,就這樣開始了。後人評論說:「絕非佳兆。不出百日,上手撞鐘,百官無一至者,兆已見此矣。」

談到迷信,還有更奇特的。某晚,崇禎得夢,夢中神人在他手掌上寫了一個「有」字,他困惑不解,講給百官聽,請他們解釋。百官當然揀好聽的說,「眾皆稱賀」,說這個「有」字代表「賊平之兆」。馬屁聲中,卻忽然有人大放悲聲,眾視之,是內臣王承恩。崇禎驚問何意,王承恩先請皇帝赦其不死之罪,而後開言:「這個『有』字,上半是『大』少一撇,下半是『明』缺一日,分明大不成大,明不成明,神人暗示,我大明江山將失過半。」 ——這真有其事,或系後來人所編捏,無考。但那王承恩三月十九日陪著崇禎一道弔死煤山,卻是真的。

也是這一天,甲申年元旦,李自成在西安啟用國號「大順」和年號「永昌」。倘若四個月後,他並非曇花一現地從北京消失,是日就將作為永昌元年載入史冊,而「崇禎十七年」則不再被人提及。

三天後,大順軍兵分兩路,徑奔北京而來。一路之上,摧枯拉朽,明軍望風而降,除少數幾座城池(例如代州)略有攻防,大順軍基本是以行軍速度向京師推進。據載,三月一日到大同,八日便至宣府;十五日早上通過居庸關、午間就已抵達昌平,比一般的徒步旅行者速度還要快!

話分兩頭。雖然通訊不靈,信息遲緩,但李闖殺奔北京而來的事態,還是不斷傳到紫禁城。從二月起,至自殺前最後一天的三月十八日,朱由檢「每日召對各臣」。單這一個來月,他的出勤率,興許就頂得上他的天啟哥哥的一生。幾代皇帝逍遙、荒怠與揮霍所欠下的沉重歷史債務,統統要他一個人來還,而且還根本還不清!

缺德、作孽,這樣的罪愆簡直可以不提,崇禎想還也還不起;眼下,一個最實際的難題,一種燃眉之急,他就無法解決——沒錢。誰都無法相信,泱泱大國之君,幾乎是一個破產的光棍。然而,這是千真萬確的。

崇禎十六年十二月八日,一個年輕人奉調來京。他叫趙士錦,隆慶、萬曆間名臣趙用賢之孫。他被工部尚書范景文推薦,補工部營繕司員外郎一職,因此趕上了歷史巨變一幕,在此後一百二三十天內,歷經曲折,翌年四月中旬逃脫闖軍控制,輾轉南歸。後來他將這離奇經歷寫成《甲申紀事》及《北歸記》兩篇文字,句句目擊,極為真實,不啻為描述1644年甲申之變的報告文學傑作。後面我們將在很多地方引用他的講述,這裡先自其筆下實際地了解朱由檢最後時日的財政狀況。

趙士錦到任後,先被分派去守阜成門,三月六日接到通知,接管國庫之一、工部所屬的節慎庫,三月十五日——城破前三天——辦理交割。他在《甲申紀事》和《北歸記》重複錄述了清點之後的庫藏。《甲申紀事》:

十五日,予以繕部員外郎管節慎庫。主事繆沅、工科高翔漢、御史熊世懿同交盤。……新庫中止二千三百餘金。老庫中止貯籍沒史𡎊家資,金帶犀盃衣服之類,只千餘金;沅為予言,此項已准作鞏駙馬家公主造墳之用,待他具領狀來,即應發去。外只有錦衣衛解來迦納校尉銀六百兩,寶元局易錢銀三百兩,貯書辦處,為守城之用。

《北歸記》:

庫藏止有二千三百餘金。外有迦納校尉銀六百兩、易錢銀三百兩,貯吳書辦處;同年繆君沅云:「此項應存外,為軍興之用。」予如是言。

多年守衛國庫的老軍,對趙士錦說:

萬曆年時,老庫滿,另置新庫。新庫復滿,庫廳及兩廊俱貯足。今不及四千金。

趙士錦感慨:「國家之貧至此!」

趙士錦親眼所見,因此知道國家確確實實一貧如洗。但外界一般都不信甚至不能想像國庫之虛已到這種田地。當時百官以及富紳,都認為崇禎藏著掖著,擁有巨額內帑,卻捨不得拿出來。這也難怪,崇禎祖父萬曆皇帝當年搜刮之狠和慳吝之極的性格,給人印象都過於深刻。元旦那天早朝混亂之後,崇禎接見閣臣,議及局勢,眾臣都敦促皇帝以內帑補充軍餉,崇禎惟有長嘆:「今日內帑難告先生。」 然而無人肯信。明亡之後,仍有人批評崇禎小氣,如楊士聰、張岱等。甚至將闖軍逃離北京時攜走的拷比得來的三千七百萬兩金銀,傳為掘之於宮中秘窖。這顯然不可能。崇禎身家性命且將不保,留此金銀何圖?「國家之貧至此」,是城破之前趙士錦以目擊提供的證言。

以這點錢,不必說打仗,就算放放煙火,恐怕也不夠。關鍵在於,皇帝與其臣民之間完全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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