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兄難弟 這個皇帝不享福

歷史,是一位喜歡惡作劇的老人。我們看到,至少自弘治皇帝之後,明朝百多年中,沒有一個皇帝肯稍微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然而,在它行將完蛋之際,反而跑出來一位想要好好工作的皇帝。

歷來都把崇禎皇帝視為悲情人物。除了亡國、弔死的下場,許多人還替他抱一些不平,嗟嘆此人勤勤懇懇,一生操勞,卻不得好報。只因人們久已習慣了皇帝的淫逸,一旦偶爾有個將身心撲在國事上的,大家好像反而於心不忍,覺得這樣當皇帝,有點虧。

不管怎麼樣吧,崇禎皇帝——朱由檢——真的是沒享過一天的福。他的不享福,與老祖宗朱元璋宵衣旰食那種簡單的勤政生涯不同。除了身體的忙碌,朱由檢苦在精神和內心。登基前後擔驚受怕;做皇帝一十七年,朝野內外,危機四起,一團亂麻,他左支右絀,疲於應付,吃不香、睡不安;末了,死都死得不輕鬆,國破家亡,帶著恥辱和錐心之痛,弔死。

那張龍床對於他,如坐針氈。

光宗朱常洛生子不少,一共七個,活下來的卻只有兩個。一個是朱由校,另一個就是朱由檢。

朱由檢排行老五,萬曆三十八年(1610)十二月生。母親劉氏,生朱由檢那年,十八歲。朱常洛這個人跟他父親朱翊鈞是一丘之貉,都很薄情寡恩。劉氏十八歲替他生了兒子,他待人家卻很不好,劉氏極為抑鬱,萬曆四十二年(1614)死掉,只有二十二歲,還是花季妙齡。

朱由檢四歲失去母親,朱常洛把他交給西李——就是「移宮案」中那個賴在乾清宮不走的李選侍。那時有兩個李選侍,為了區別,人們分別把她們叫作西李、東李。西李是一個刁蠻的女人,卻為朱常洛所喜歡。東李人很好,後來,朱由校繼位,請東李承擔撫育五弟由檢的任務。

又過五年,朱由校母親王氏也悲病交加死掉,朱常洛又把他也送到西李宮中。這樣,兄弟倆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當時,朱由校已經十四歲,朱由檢九歲。

西李的頤指氣使,朱由校後來忘得一乾二淨,反過來跟客魏一道,迫害把自己從西李手中解救出來的楊、左等人。但朱由檢不曾忘記。

「至泰昌元年九月內移宮後」,剛登基的朱由校降旨,朱由檢「改托光廟選侍東李老娘娘,即曾封庄妃者看視」。東李的庄妃封號,是朱由校給的,朱常洛不曾封她為妃。

這是朱由檢一生中比較幸運的事。東李,也就是現在的庄妃,性格「仁慈寬儉」。逐字地講,就是心地善良,有母性,待人寬和,生活樸素。她給了朱由檢很好的照顧,「愛護關切,勝於親生者也」。在給予母愛的同時,也把比較端正的人品傳授給朱由檢。

但是,一般狗眼看人的勢利之人,卻並不尊重她。負責服侍庄妃的太監頭目叫徐應元,魏忠賢的鐵哥兒們,賭友兼嫖友。他眼裡沒有庄妃。「應元既倚逆賢,借勢驕蹇,每叩見時,或揚揚自得,或笞詈左右,無所忌。」庄妃是個內向的人,受了氣全咽在肚子里,「謹重寡言,負氣憤郁,竟致病薨」。死於哪一年,不詳;當在天啟二年以後。

朱由檢從小喪母,在西李宮中度過一段無人疼愛的時光,好不容易在庄妃這裡重新找回母愛,卻又很快失去,痛苦可想而知。庄妃之薨,令他極「哀痛」,「未忍視慈母異生母也」,亦即,在他心中,庄妃跟親生母親一般無二。而是誰害得慈母過早逝去,一清二楚。所以,朱由檢與魏閹之流之間,是有深仇的。

天啟二年,封信王,但一直住在宮裡,直到天啟六年,才遷信王府。天啟七年,十七歲,選城南兵馬副指揮周奎之女為王妃,即後來的周皇后。

前面人生冷漠孤寂的處境,養成了他謹慎多疑的心理。他很難信任人,小小年紀就懂得防範別人,用疑懼的眼光看世界。這不能怪他。那種經歷與環境,誰都不可能發展出豁達敞亮的性格。做信王時就很有心眼兒,「慮左右侍從半是逆賢之黨,倘被逆賢所知,或致猜防忌,畏殊未便」。身邊的徐應元「每倚逆焰,屢恣肆不謹,今上(朱由檢)久優容之,或改顏假借之,纖毫圭角不露也,聖度之用晦委蛇如此」。

他儘力保護自己。「帝初慮不為忠賢所容,深自韜晦,常稱病不朝。」 遠離政治,也就是遠離禍害。

但皇兄病重之際,他是躲不過了。天啟七年八月十一日,朱由校傳召朱由檢。弟弟入內,見哥哥倚靠在床上,投來深深的注視。

熹宗憑榻顧帝曰:「來!吾弟當為堯舜。」

帝懼不敢應,良久奏曰:「臣死罪!陛下為此言,臣應萬死。」

熹宗慰剋至再,又曰:「善視中宮。魏忠賢可任也。」

帝益懼,而與忠賢相勞,若語甚溫。求出。

這就是朱由校傳位於朱由檢的那一刻。恐懼,不是裝出來的;眼前每一個人——從哥哥到魏忠賢——以及他們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臉上浮現的任何細微的表情,都必須非常準確仔細地辨別和了解。

十天後,終於傳來朱由校的死訊。魏忠賢派他的心腹太監塗文輔,到信王邸迎接朱由檢入宮。有人如此形容這一時刻:「烈皇昔由藩邸入繼大統,毒霧迷空,荊棘遍地,以孑身出入刀鋒劍芒之中。」 據說,入宮前,朱由檢從自己家中悄悄藏了一些吃的在袖中,「不敢食宮中物」;當晚,「秉燭獨坐」,一夜未睡,以防被害。

以當時情勢,戒備、擔心、緊張,可以理解。但也見出朱由檢多疑、心事過重的性格。將來,在十七年執政生涯中,這種性格,壞了不少事,甚至是他走向毀滅的根由。

對於解決魏忠賢,他的處置還算有力。登基後,表面上仍優容客、魏,暗中將內廷要害處,慢慢換上從信王府帶來的人,魏的親信如李朝欽、裴有聲、譚敬等,一一準其辭休,所謂「逆賢羽翼,剪除一空,復遣散內丁,方始謫逐逆賢」 。不過,這也談不上像有人驚頌的「天縱英武」、「聰明睿智」。所用手法,老生常談。關鍵是魏忠賢缺乏勇氣,心存僥倖,緊要關頭為其「小人物」本質所主宰,傻性複發,而選擇坐以待斃結局。

對朝中閹黨分子,也用類似辦法,潛移默奪,先削其勢,解除他們的職務,再於崇禎二年定逆案。

過去幾任皇帝失政,緣自認識昏聵,顛倒是非。朱由檢的認識不成問題,知道何為是,何為非。單單這一點,他就算百餘年來明朝僅有的不曾豬油蒙心的皇帝。

解決魏忠賢的當月,他指示兵部:「朕今於各鎮守內臣概撤,一切相度機宜,約束吏士,無事修備,有事卻敵,俱聽經督(經略和督師)便宜調度,無復委任不專,體統相軋,以藉其口。各內官速馳驛回京。」 這是大動作。鎮守制度,是永樂以來依靠宦官、重用宦官政策的主要體現,是明朝的一個禍根。

過幾天,指示戶部停止蘇杭織造。「朕不忍以衣被組綉之工,重困此一方之民。稍加軫念,用示寬仁。」 這也是大動作。蘇杭織造,絕不僅僅是做幾件衣服的事;歷來,為著幾件衣服,蠹蟲們盤剝敲詐、作威作福,壓得東南之民喘不過氣來。

指示吏部,立即著手政治平反:「詔獄遊魂,猶然郁錮,含冤未伸。著該部院、九卿科道,將已(以)前斥害諸臣,從公酌議,採擇官評。有非法禁斃,情最可憫者,應褒贈即與褒贈,應恤蔭即與恤蔭;其削奪牽連者,應復官即與復官,應起用即與起用;有身故捏贓難結、家屬波累羈囚者,應開釋即與開釋。」 態度非常鮮明,要求非常明確,考慮也很周全:對牽涉到的每一個人,重新甄別,給出官方鑒定;該恢複名譽的恢複名譽,該撫恤的給予撫恤,被錯誤解職的回到原工作崗位,含冤致死而身背贓務的一律解除,其家屬在押者,一律釋放。

如果崇禎早生幾十年,在那種時候做皇帝,也搞這麼幾下子,絕對是鶴立雞群,絕對可以作為一個有作為、不平凡的皇帝留諸史冊。可惜,明朝到了1627年這樣的時候,這一切不頂用了,歷史對於朱由檢提出的要求,遠多於此,也遠苛於此。擱在往常,這麼勇於破除陋政,已屬難得;但現在,他不單要能破,更要能立,國家千瘡百孔,危殆旦夕,必須拿出辦法來。在「破」的方面,崇禎做得不錯,然而對於「立」,他卻拿不出什麼辦法。

就主觀言,他確實努力了。他曾說:「朕自御極以來,夙夜焦勞,屢召平台,時厪(勤字的古體)商確(榷),期振惰窳,共爾位一洗欺玩頹靡之習,共收奮膺熙績之功。」 這是事實,不是自吹自擂。裡面提到的「屢召平台」,指皇帝親自接見群臣,處理日常政務。這種情形自武宗起六代天子基本消失,朱由檢不單把它恢複,並且一直堅持下來。他鄭重承諾,除酷暑奇寒等過於惡劣天氣以外,「朕當時御文華殿,一切章奏,與輔臣面加參詳,分別可否,務求至當。」

他打算面對現實,動員群臣一齊來找出弊端,甚至他本人就是現實的最激烈的批評家。崇禎四年,他借遭遇旱災為題,敦促舉朝反思,一口氣列舉了十一種嚴重歪風:一、臣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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