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兄難弟 黨禍

黨派門戶之爭,乃明末政治顯著特色。明之亡,有諸多不可避免的必然,而黨爭所起作用,為其犖犖大者。孟森先生說:「建州坐大,清太祖遂成王業,其乘機於明廷門戶之爭者固不小也。」 隱然有「明非亡於強敵,而亡於黨爭」之意。而當時之人,則依自己的體會評論道:「嘗觀國家之敗亡,未有不起於小人之傾君子一事;而小人之傾君子一事,未有不託於朋黨之一言。」 也認為明朝亡乎此,但偏重於從正人遭擯斥也即內禍的角度來看。應該說,以上兩個層面合起來講,才是對明末黨爭危害的較為全面的認識。

黨爭發展成黨禍,是天啟朝的事情,而其起源則遠在五六十年前,過程又極為複雜,足夠專門寫一本大部頭的史著。劉承干說:「溯明季門戶之爭,始於神宗之倦勤,清流之禍,極(與「亟」通假)於熹宗之庸闇。」 吳應箕則認為更早:「極於萬曆丁巳,而嘉靖諸政府已開其漸。」 這是說,嘉靖年間,當夏言、嚴嵩、徐階各自專權,而黨同伐異之時,黨爭已經形成。這情形,我在敘述嘉靖故事的時候,曾細表過;我並且強調,那種爭鬥並非偶然,根本上亦非夏、嚴、徐等人主觀有此強烈意願,而盡出於嘉靖皇帝的馭人之術,是他一手挑撥和掌控的結果。嘉靖時代在明朝歷史上的轉折意味,於茲再次可見一斑。

門戶意識既開,遂演變成為一種政治模式,以及官場套路,後面的人,很容易就走到這種思路裡頭,既是政治經營的策略,亦是做大官的要訣。張居正作為徐階的傳人,順理成章繼承這筆政治遺產,當政期間,在與高拱等人的較量中,加以新的演繹。到萬曆中期以後,伴隨若干重大問題的爭論——從「國本」之議、礦稅之爭,到「憂危竑議」、「續憂危竑議」、「福王之國」、「梃擊案」——朝臣之間,派系林立,咸以彼此攻訐為能事;而政見分歧之外,一些人情世故也漸漸羼入其中,師門、宗姓、鄉黨……終於形成了齊黨、楚黨、浙黨、東林黨這四大政治勢力。然彼時之所謂「黨」,既無組織,亦無章程、綱領,他們自己內部未見得有「結為同志」的意識,而是自外人、尤其相敵對的政治勢力眼中,這些人沆瀣一氣,勾結在一起,於是拿「黨」這樣一個明顯帶有醜化意味的詞相贈。

及魏忠賢崛起,各色黨人都聚集到他的麾下,來打擊東林黨。這時,混戰的局面開始簡化,變成閹黨與東林黨之間的單一對抗;基於門戶之見的「黨爭」,也開始走向所謂「小人之傾君子」的「黨禍」。

強調一下,對「小人之傾君子」,只能從整體上作此理解,並非只要反對過東林黨,便都歸於「小人」類。熊廷弼就是突出的例子。他在當御史時,專跟東林黨人搗蛋。他在同事中有兩個好友,一個叫姚宗文,一個叫劉國縉。三個人都不喜歡東林黨,經常聯手攻擊。熊廷弼這種行為,緣於性格,「性剛負氣,好謾罵,不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 ,用今天話來講,屬於比較「各色」的人——誰都別惹我,惹我我就罵;只要不高興,逮誰罵誰。很情緒化,有點狂狷的味道,但並不包藏禍心和不可告人之目的。姚、劉這兩位,卻不同了。他們拚命向東林黨開火,意在謀取進身之階。後來熊廷弼被委重任,經略遼東,姚、劉本著同一戰壕之戰友「苟富貴,毋相忘」的心理,指望熊廷弼拉一把,熊卻不屑搞這一套。於是這兩人掉轉槍口,傾力誣陷熊廷弼。不單自己干,還鼓動同類群起而攻之,指責熊廷弼欺君、專斷、喪師辱國。熊廷弼果然被拉下馬。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替熊廷弼說話、實事求是肯定其功績和才幹的,倒是東林黨人。熊罷官後,不服氣,要求朝廷派人前往遼東核實情況。原本打算派那些攻擊熊廷弼的人擔當此任,是楊漣上疏阻止,改派中立的兵科給事中朱童蒙前往;朱返回後遞交報告稱:「臣入遼時,士民垂泣而道,謂數十萬生靈皆廷弼一人所留。」瀋陽被破之後,首輔劉一燝(在崔呈秀編織的《天鑒錄》中,他排在東林黨第四位)出來說公道話:「使廷弼在遼,當不至此。」 後來也是因為東林黨人支持熊廷弼復出的緣故,魏忠賢一夥把天啟二年關外失守的賬,記在東林黨名下;曾經力攻東林黨的熊廷弼,也被他們視為東林黨的同路人。

這個故事,說明三點:第一,攻擊東林黨,未必是小人;第二,小人和君子之間,最終一定不能相容;第三,正人之間,縱然不和,也不失對事實的尊重。

以上,將明末黨爭來龍去脈略作交代。然後專門說一說東林黨。

東林,書院名,在無錫,始建於宋代。當地有個大學者,名叫顧憲成,流傳甚廣的楹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即為他的手筆,頗透露了他的品性。萬曆二十二年(1594)因事忤旨,革職,還歸故里。從此致力講學,實現以教育和學術兼濟天下的抱負。先是在家中辟「同人堂」,教習士子,同時也常約請常熟、蘇州、松江、宜興等處賢達來無錫講學。那時,長三角地帶已為全國文化和學術最發達的所在,憑此依託,顧憲成迅速聚攏起濃厚的思想氛圍,一個學派呼之欲出。不久,倡議重修東林書院,獲士紳響應,地方官也樂助其事。萬曆三十二年修竣,顧憲成任主持,直至八年後(1612)去世。書院既立,又有顧氏這樣的名儒主持,各方學者紛至沓來,朝中一些聲望素著的官員如趙南星、鄒元標、孫慎行等,或遙為呼應,或親臨授學,東林書院一時儼然士之淵藪。

與齊黨、楚黨、浙黨(更不必說後來的閹黨)不同,東林黨確實有了一點近代政黨的影子。它是一個精英群體,有思想、意識形態上的認同,有基本的倫理和治國理念,而非純粹出於各種功利目的達成的妥協或建立的同盟;同時,更重要的,它不僅僅是一個思想運動,一種空頭學術,而明顯存在用理論改造現實的強烈意願,試圖去代表和表達比較廣泛的民眾訴求(這是它在遭受魏忠賢迫害時能夠被民眾所擁護的原因)。

人們因為思想立場,彙集起來;然後又帶著這立場,返於政治實踐。萬曆晚期,東林黨人的政治影響力開始顯現。他們在諸多重大朝政問題上,發出自己的聲音。由於當時政壇,只有東林黨人形成自己的基本政治理念,別的派別都是在攘權奪勢動機支配下,搞實用主義權術、機會主義政治,相形之下,東林黨人看起來似乎就很原則、很執著、很不順從、很理想主義,總扮演現實的批評者和反對派。這讓萬曆皇帝備感惱火,嚴厲加以打壓;反過來,東林黨人在一般讀書人和民眾中間,卻取得良好聲譽,被目為「正人」。

這聲譽,乃是雄厚的政治資本,藉乎此,隨著神宗死去和光宗即位,東林黨人遂得成為主流派。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初東林黨人從維護「國本」的立場出發,堅定支持太子朱常洛,阻撓朱翊鈞偏私鄭貴妃及福王,現在朱常洛熬出頭,當然要對東林黨人表示信賴。他開始重用東林黨人,雖然在位僅一月便遽爾病殞,但指定的顧命大臣中,東林黨人佔有相當的比例。「移宮案」中,也正是有賴這些人,朱由校才脫離李選侍控制,實現權力平穩過渡。出於這種關係,剛剛做皇帝的朱由校,與東林黨人之間,不但沒有齟齬,反而深為倚重,劉一燝、葉向高、鄒元標、趙南星、左光斗、孫慎行、楊漣、高攀龍、王之宷、袁化中、顧大章、周起元、魏大中、周朝瑞……這些東林骨幹以及同路人,或居高位,或被重新起用,從而出現了所謂「眾正盈朝」的局面。

「蜜月」是短暫的,朱由校遲早要跟東林黨人翻臉。非因別故,就是因為東林黨人以「正人」自居,試圖在政治實踐中堅持他們從思想理論上認明了的一些理念;反觀朱由校,作為皇帝,用「私」字當頭去理解、運用和支配權力,同樣必然。此二者之間,一定會有抵觸,一定將爆發矛盾。

「私」字發揮作用之際,朱由校自然而然與客、魏之流穿上一條褲子,而與扶其坐上龍床的東林黨人愈行愈遠,直至視之為仇讎。

東林黨人,也因為以「正人」自居,不肯妥協,同樣陷入一種歷史宿命。這宿命,直接地講,就是「梃擊」、「紅丸」、「移宮」這明末三大案所形成的歷史積怨;欲明天啟黨禍的由來,三大案實為一個關鍵。

萬曆以來,東林黨人不棄原則,一直與眾宵小為敵,結下很多「梁子」。三大案中,他們得罪了一大批人:太監、寵妃、朝臣中的投機分子等等。這些人個個懷恨在心,但有機會,即思報復。魏忠賢本人「移宮」之際押寶李選侍,又力主將朱由校扣為「人質」。東林黨人成功解救朱由校後,楊漣即曾疏劾魏忠賢,欲繩之以法。雖然在王安保護之下,使用調包之計,混淆視聽,將李選侍身邊另一個名叫李進忠、也犯有過錯的太監(前面說過,當時魏忠賢還未改名,也叫「李進忠」)推出抵罪,但這始終是魏忠賢一大心病。後來對楊漣、左光斗等出重拳、下毒手,實在也是被這恐懼所激發——從清洗東林黨後推出《三朝要典》來看,魏忠賢的目的就是要翻案,否定東林黨人作為這段歷史的「正確路線代表」。既然老大一馬當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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