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兄難弟 魏忠賢

閹禍,這自永樂以來與明王朝共生共長的毒瘤,到魏忠賢,終於發展到極致,亦就此划上句號。不過,對這樣的人、這樣的事,讀明史讀到後來,人們可能都有一種厭倦與麻木。因為實在太多,如過江之鯽,連綿不斷、層出不窮,以致失去興趣。我在提筆敘述魏忠賢故事前,就突然生出無聊之感,從王振想到汪直,從汪直想到劉瑾,從劉瑾想到魏忠賢,二百年間,到處活躍著此輩的身影,專權、怙寵、濁政、殃民,無所不為,以至偶爾不見此輩動靜,反倒詫異,會單獨地特別指出(例如嘉靖朝)。所以,在司空見慣的意義上,閹禍在明代確實缺乏新意,從內容到形式頗相雷同,本質不變,無非為害或大或小而已,慢慢會讓人提不起興緻。

但天崇年間的政治、歷史,不說魏忠賢不行。一方面不說不行,一方面閹禍大同小異又讓人心生倦意,怎麼辦?只好落筆之前,先去思索和尋找有「魏式特色」的東西。通盤想了一下,覺得「魏式特色」表現於兩點:一是登峰造極,一是造就了「閹黨」。尤其第二點,是十足和獨一無二的「魏氏特色」,《明史》為「閹黨」辟出單獨一卷(第三百零六卷)、在《列傳》中拿出單獨一個單元(列傳第一百九十四),完全由於魏忠賢——《閹黨傳》除了開頭拿正德年間幾個人湊數外(其實不足稱「黨」),入傳者,全部是魏氏集團成員。

一閹而可以致黨,這才是魏忠賢的歷史價值與分量之所在,也是這次「閹禍」不得不說之處。沒有「閹黨」,魏忠賢不過是一個很可惡然而也很普通的醜類,有了「閹黨」,魏忠賢頓時提高了檔次,一下子超越王振、汪直、劉瑾,把「閹禍」發展到一個新的水平。「閹黨」的產生,可謂明朝晚期政治的焦點,是精神、道德、風氣徹底敗壞的標誌。也就是說,「閹黨」雖因魏氏而起,但所反映的問題,遠為廣泛、深刻,表明明朝的肌體整體潰爛。

敘表之前,還有一點尚須澄清:魏忠賢搞出「閹黨」,王振、汪直、劉瑾等卻不曾搞出來,是魏忠賢特別能幹、才具過人么?絕對不是。魏忠賢其實是個很平庸的人,論才具,休說與「知識分子出身」的王振比,即比之同樣不通文墨的劉瑾,亦遠不如也——劉瑾專政期間,著實顯露了一些政治能力——魏忠賢其人,既無見識,處事也相當拙劣,以他罕見的熏天之勢,天啟崩後居然束手就擒,其愚可知。魏氏獨能在明代巨璫之中登峰造極,只是時勢使然。第一條,是永樂、宣德以來形成的倚信太監的政治機制;第二條,是嘉靖以來士風嚴重椓喪墮落;第三條,是趕上熹宗那等極度缺心眼兒、「至愚至昧之童蒙」 的皇帝。有此三條,魏式人物必然出現,而不在於是誰。甚至可以推斷,幸而此人是憨頭憨腦的魏忠賢,假若換作另一個見識、處事都更厲害的角色,朱明的天下極可能就被別人奪了去,而不能再殘喘近二十年,思宗朱由檢連充當亡國之君的機會都不會有。

魏忠賢,直隸肅寧人。父親名叫魏志敏,母親姓劉 。娶過妻子,生有一女。他的為人,《酌中志》和《玉鏡新譚》的描述出奇一致,咸用「亡(無)賴」一詞。怎樣一個「無賴」法?道是:「遊手好閒,以窮日月」,「日覓金錢,夜則付之纏頭(客人付與藝妓的錦帛,白居易《琵琶行》:「五陵少年爭纏頭。」代指買歡)」,「邀人豪飲,達日不休」, 「孤貧好色,賭博能飲」。 總之,雖然出身貧賤,卻生就一副紈絝子弟性情,從來不務正業,唯知聲色犬馬。

這樣鬼混了幾年,他做出一項驚人決定:自宮。關於此事緣起,說法有二。《明史》說:「與群惡少博,少勝,為所苦,恚而自宮。」 亦即因為賭博欠債,走投無路而自宮,以便入宮混碗飯吃。《玉鏡新譚》則記為:「忽患瘍毒,身無完肌,迨陽具亦糜爛焉,思為閹寺(太監),遂以此為凈身者。」 後說雖不為正史采,卻似乎更合於情理。

明代宮庭,每隔數年,會增補數千名太監,基本取自畿輔之地的河北。此地民貧,居然因此形成一種風俗,「專借(入宮)以博富貴」。本來按正常程序,應該先向官家報名,錄取之後再行閹割,洪武時還規定,「擅閹有厲禁,其下手之人,罪至寸磔」。但長久以來,此禁實際已「略不遵行」,北京周遭州縣,自宮成風;「為人父者,忍薰腐其子,至有兄弟俱閹,而無一人入選者」,每次入選人數與擅自自宮者之間的比例,僅為十分之一,大多數自殘之人只好淪為乞丐甚至搶劫犯。沈德符北上來京途中,一過河間、任邱以北,經常於「敗垣」之中得見此輩,他心驚肉跳寫道:「聚此數萬殘形之人於輦轂之側,他日將有隱憂。」

自宮的魏忠賢,便是這「數萬殘形之人」中一員。他顯然也沒有能夠立即入選,度過一段「丐閹」時光。「敝衣襤縷,懸鶉百結,穢氣熏人,人咸遠之。竟日枵腹,無從所歸……晝潛僻巷乞食,夜投破寺假息。」 老婆也棄他而去,不知所終。

但他總算運氣不錯,流浪一段時間後,進入某內宦府中充當伙伕,擔水燒火,因做事「獧捷」,贏得賞識,替他打通關節,於萬曆十七年——是年二十一歲——入選宮中,終不致枉然自宮一回。

雖然進了宮,但魏氏一直處在太監群體底層。「選入禁中為小火者,蓋中官最下職,執宮禁洒掃負荷之役」 ,做最臟最苦的清潔工、搬運工,跟從前吃同一碗飯,無非從宮外挪到宮內而已,一干就是許多年。

而他惡習不改,在宮中仍舊與人賭博、相邀嫖妓。曾因手頭窘迫,遠赴四川稅監邱乘雲處「抽豐」(借錢)。邱乘雲與他同出於大太監孫暹門下,宮中規矩,凈身入宮者都要分在某高級宦官名下歸其管理,其關係「猶座師之視門生」,因此魏忠賢與邱乘雲相當於同門之誼,這才不遠千里跑去求助於他,但因事先太監徐貴把魏忠賢素日種種無賴告知邱乘雲,令邱心極厭惡,待魏到來,不但不給錢,反把他吊在空房中三天,險些餓死。這件事說明:第一,魏氏進宮後境遇基本沒有改變,很長一段時間仍然維持著百無聊賴的「流氓無產者」生存方式;第二,毫無地位,邱乘雲並非高級宦官,但魏氏距他尚有十萬八千里,以致邱可隨意取他性命——以這情形推測,魏氏本無可能爬至後來的高位,之能那樣,實為運氣極好的奇蹟。

魏在四川被和尚秋月所救。秋月勸說邱乘雲發十兩銀子作為路費,打發魏回京,又致書所熟識的內官監(宮庭基建處兼總務處)總理馬謙。馬謙是個好心人,魏忠賢私自出宮,是重罪,馬謙看他可憐,兜住此事,並讓他到甲字型檔(宮庭染料供應科)落腳,仍舊干清潔工、搬運工。

魏氏時來運轉,是在萬曆末年。他年逾五旬,在宮中打雜已三十來年,眼看這輩子就這麼交待了。那時,朱由校生母王氏「無人辦膳」,魏忠賢運作一番,得到這份差事。在他,跟以往在宮中純粹做苦力相比,不失為一種改善。但絕不是什麼美差。蓋因當時太子朱常洛,也如同乃父萬曆皇帝昔年一樣,由於替自己生下長子的女人身份低賤而對其極其冷漠,所以王氏才落到「無人辦膳」的地步。奴才的貴賤,全視主子的榮辱而定;給如此邊緣化的主子當奴才,不可能意味著有遠大前程,稍有能耐和靠山的人,都瞧不上這份差事。魏忠賢願意給王氏燒火做飯,只覺境況稍強而已,不存更多奢望。但,王氏畢竟乃皇長孫生母;由這條線索,引出其他千絲萬縷的關係,不知不覺間,誰都不放在眼裡乃至誰都可以踹上一腳的老魏頭,命運一點一點地發生著變化。

首先,他得以「親密接觸」當時的小皇孫、日後的天啟皇帝朱由校,經常設法弄來「財物、玩好,以至非時果品、花卉之類」「轉獻先帝(指朱由校)」 ,在朱由校童年記憶中佔據有利位置。其次,由於工作,先是結識太子朱常洛心腹太監王安手下的紅人魏朝,與之八拜成交;進而與魏朝的「對食」、朱由校奶媽客氏接近,彼此除工作關係外,又有了私下來往的理由與空間,以至暗中「相厚」——這種關係後來成為他崛起的最堅實基石。第三,萬曆四十七年,王氏病亡,朱常洛所寵愛的李選侍認為失去母親的朱由校奇貨可居,爭得了對朱由校的監護權,這樣,魏忠賢作為服務人員一同進入李選侍宮中,不久就在光宗(朱常洛)去世後的「移宮案」中充當重要角色,雖然險些因此完蛋,但這番經歷卻是他真正走上政治舞台的開端,對扭轉自己一貫的卑微心理,喚醒對權力的渴望和野心,極具價值。

這段經歷的重要,不在於魏忠賢撈到多大實際好處,而在於幫助他完成從「小人物」向「風雲人物」的心理轉變。

魏這個人,劉若愚有幾句話 ,把大家對他的看法、印象歸納了一下——當然,是宮中那些知根知底的老相識的看法、印象,至於他發達起來以後外面人的看法、印象,肯定是另一種樣子了。

劉若愚說:「忠賢少孤貧好色,賭博能飲。」這是一個側面的概括。好色,酷愛賭博,酒量大。這三個特徵很突出,在同事中間是出了名的。

又說他平時的為人「啖嬉笑喜」,是個挺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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