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兄難弟 客氏

中國歷史當中,唱上主角的女人本來不多;這有限的一群女人之中,客氏其人雖不能說前無古人,但的確後無來者 。因此,在描述天啟年間中國幾位重要角色時,為示隆重,我們特安排她首先出場。

客氏是什麼人?朱由校的乳母。在下人裡面,奶媽地位一般會比較高一些,但,再高也是下人。可眼前這婦人,不特沒有任何人敢把她當下人看,簡直比主子還主子,乃至以奶媽之身,而享不亞於皇后的尊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古往今來奶媽,她當之無愧可以坐頭把交椅,如果給這一行點狀元,非她莫屬。

以往史家給予她的地位,與她的實際作用比,很不相當。提起魏忠賢,今日但凡略讀過一點史的,無人不知不曉。然而,魏忠賢身邊站著的這個女人,名頭卻相差甚遠。不公平。

沒有客氏,根本也不會有什麼魏忠賢。在取得客氏芳心之前,魏忠賢不單是個小毛蟲,只怕在宮中還怎麼混下去都很成問題——光宗一死,他把寶押在李選侍身上,追隨並攛掇後者將朱由校扣為人質,事敗,被楊漣等窮追不捨。客氏是他成功從李選侍陣營跳槽到朱由校陣營的踏板,更是他打開朱由校寵任之門的鑰匙。

他們組成了這樣一個三角關係:朱由校無比依賴客氏,魏忠賢通過客氏搞定朱由校,客氏則從魏忠賢身上尋求慰藉。這三個人之間,客氏是紐帶和支點:「忠賢不識字,例不當入司禮,以客氏故,得之。」 若非客氏,朱由校才不去理會魏忠賢是哪根蔥,晚明歷史就得改寫。

她是河北定興人氏,嫁夫侯二,生有一子名國興。十八歲,被選入奶子府候用。崇禎元年正月,刑部奏呈的《爰書》(罪狀書)稱,是年客氏四十八歲 。以此推算,則她被徵選那一年,當為萬曆二十六年(1598),其時距朱由校出生尚有七年。這裡稍有疑惑,蓋因明宮選用奶口,慣例為十五至二十歲之間女性,而客氏充任朱由校奶媽時,已年屆二十五。或者,《爰書》抄寫有誤亦未可知,比如將「年四十二」誤為「年四十八」,是有可能的。但這無關緊要,總之,客氏大約年長朱由校二十至二十五歲。

入選奶子府兩年後,丈夫侯二死掉,客氏成了寡婦。這個情節很重要,在許多事情上可能都有關鍵意義。很多記載指出,這是一個性慾強勁的女人。《明鑒》說:「客氏性淫而很(狠)。」 《稗說》給出了有關她形貌習性的更詳細的描述:

年少艾,色微頳,豐於肌體,性淫。

「少艾」,是美妙的意思,形容年輕漂亮的女子。這句話說,客氏青春貌美,膚色微微泛紅,生得非常豐滿,而且性情放蕩。這不大像是在故意「妖魔化」客氏。人之性慾強弱,生而有別,跟遺傳、身體條件都有關係;不單男性,女性亦有天生性慾亢奮者,即便所謂「三從四德」時代也是如此,這很正常。從所描述的體征來看,客氏血色盈旺,生命力充沛,又正值精壯之齡喪夫,對於這種女人來說,孤獨當遠比尋常人難以忍耐。

她用她的身體語言,對此做著證實。她對自己容顏,始終保持強烈並且過度的關注。就像沉迷於性事的男人會藉助春藥延長性機能、製造和獲得讓其自信的幻象一樣,作為女人,客氏為了保持容顏也乞靈於超自然、玄虛、不可知的詭秘偏方。其中最怪異的例子是,人到中年的客氏,「常令美女數輩,各持梳具環侍,欲拭鬢,則挹諸女口中津用之,言此方傳自嶺南祁異人,名曰『群仙液』,令人至老無白髮。」 這所謂「群仙液」,肯定是荒誕的;但它對於客氏卻構成巨大的想像價值——年輕貌美女子蘊含的性優勢,被神秘化為她們體液具有某種青春元素,而汲取這樣的元素則被想像成可以阻止衰老。透過這一舉止,我們洞見了客氏的肺腑,那是一顆瘋狂想要吸引男人好感的心靈。

這女人跟魏忠賢結成聯盟,很可能跟政治毫無關係,而僅僅是出於性的需要。這,也許是她與其他在歷史上出人頭地的著名女人之間的最大不同。呂后、武則天、慈禧,都有強烈的權力欲,都在政治上有自己的抱負。但從客氏一生,似乎並不存在這根線索。儘管她對政治施加了很多很重要的影響,然而我們並未發覺她對權力有什麼個人渴望。她非常像生活中那種意外地成為殺人犯同夥的女人,本身對於殺人沒有衝動,可是卻不在乎成為某個嗜血殘暴男人的情婦,並且但能討這男人高興,就絕不拒絕充當殺人同謀。

我敢於肯定地說,魏忠賢結交客氏另有所圖,客氏卻僅僅是為著能與他貪歡。這並不可恥,相反,毋如說這個女人勇敢地亮出了她脆弱的那一面。她只是需要一個可以滿足自己的男人。但以她的環境和身份,可選擇性實在有限。前面講過,她成為政治明星後,曾對大學士沈㴶產生吸引力,但這樣的對象、這樣的機會,實屬偶然;大多數情形下,她所能結識或者說「勾搭」上的人物,只是宮中與她地位相等的半真半假的男人——太監。而以這種「男人」,所謂「滿足」,實在是退而求次、聊勝於無。不過,她仍然儘力在其中挑選「強者」。魏忠賢最終走近她,正乃這樣一個結果。

作為刑餘之輩,太監失去了男人性生理的基本功能,不過內中情形卻並不如外人設想的那樣,全然死灰。比如,身體殘損,而男人心理仍有遺存。也有一些奇怪不可解的表現,現成的例子,是因撰寫了《酌中志》而名氣很大的天啟、崇禎間太監劉若愚,一直蓄有鬍鬚,《舊京遺事》記曰:「若愚閹而髯,以此自異。」 依理,去勢之人不再分泌雄性激素,作為副性徵的鬍鬚是不會生長的了,但劉若愚卻一直長有鬍鬚,且頗茂盛,以至於「髯」,難怪他會「以此自異」。更有手術做得不徹底,而在體內留了「根」的,魏忠賢據說正是如此——「雖腐餘,勢未盡。」 怎麼一種「未盡」法?想必是生殖器沒了,但從身體到態度仍剩餘一些男人特點,以至於進宮之後魏忠賢還有嫖妓的經歷 。

我們探討以上幾種可能性,作為太監輩仍有興趣發展自己的「性關係」的解釋。不管出於何種情形,也不管這種關係或生活與健全人有多大區別,太監存在性需求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並且十分普遍,這也不單明代獨然,至少自漢代起,就有記載。《萬曆野獲編》「對食」一條,綜述甚詳。它提到三種表現:「中貴授室者甚眾,亦有與娼婦交好因而娶歸者,至於配耦(偶)宮人,則無人不然。」或者在外娶妻,或者與妓女交往,或者在宮內與某個宮女結對——最後一種尤普通,「無人不然」,誰長久找不到對象,還被人看不起、笑話(「苟久而無匹,則女伴姍笑之」)。還解釋說,這種情形在漢代叫「對食」,在明代叫「菜戶」,都是雙方一起過日子的意思。此實為中國社會的一種「特種婚姻」,雖然就像沈德符所說「不知作何狀矣」,外人對其細節,誠無從設想,但重要的是,太監、宮女之間對「對食」的態度,其正式程度,與外界夫婦毫無不同。「當其講好,亦有媒妁為之作合。」結合之後,彼此依存而至終老,甚至發展出極深的感情。沈德符曾在某寺親見一位太監為其已故「對食」對象所設牌位,「一日,其耦(偶)以忌日來致奠,擗踴號慟,情逾伉儷。」

如果魏忠賢當真「勢未盡」,則大約使他在同儕之中,有相當的優勢;何況他對房中術還頗有心得 ——因為他屬於「半路出家」,自宮而成閹人之時已年逾二十,有足夠時間去學一肚皮男盜女娼,這是那些自幼凈身入宮的太監們望塵莫及的。客氏與他結識,緣於魏忠賢給王才人——朱由校生母——「辦膳」之時。一個是奶媽,一個廚工,工作關係很近。不過,客氏已經名花有主,「對食」對象名叫魏朝,是大太監王安的親信,負責照顧小朱由校的一切事宜,也就是客氏的頂頭上司。而魏忠賢與魏朝是鐵哥兒們,拜過把子。據劉若愚講,魏朝忙於應付差事,「多不暇,而賢遂乘間亦暗與客氏相厚,分朝愛焉。」 在魏忠賢,是第三者插足;在魏朝,則是引狼入室。當時魏朝是小負責人,魏忠賢身份地位遠遠不及,而客氏暗漸移情於他,應該不是要另攀高枝。魏忠賢的本錢是「身體好」,客氏看中的就是這一點。劉若愚對二魏的形容分別是:魏朝「佻而疏」,魏忠賢「憨而壯」。兩相比較,魏忠賢更顯雄性。再加上通曉房中術,一試之下,客氏於此在二人間立分出高低。對客氏一類女人來說,這比什麼都實惠。

總之,客氏死心塌地轉投魏忠賢的懷抱。二魏之間,則齟齬益重,經常「醉罵相嚷」。一次,已是丙夜(三更)時分,又鬧起來,而且很嚴重,驚動了朱由校。這時朱由校剛登基不久。他把二魏以及七八個大太監召到跟前,「並跪御前聽處分」。旁人都知道原委,對朱由校說:「憤爭由客氏起也。」朱由校於是問客氏:「客,你爾只說,爾處心要著誰替爾管事,我替爾斷。」客氏當即表示,願意魏忠賢替她「管事」。這樣,朱由校當眾下達「行政命令」,魏忠賢「始得專管客氏事,從此無避忌矣」。

不少人把這件事理解為朱由校將客氏「許配」給魏忠賢。這不可能。他詢問客氏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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