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兄難弟 1620年

歷史,確有其詭秘之處,時而越出於理性所可解釋範圍之外。

誰能相信,1908年10月21日,清朝光緒皇帝剛死,次日,慈禧皇太后也就跟著死去。兩大對頭之間,生命終結銜接如此緊密,不像自然天成,反而更像人為所致。於是,慈禧害死光緒之說油然而生。但事實偏偏並非人們所想像的,所有的病歷記錄表明,光緒完全屬於病情自然衍化下的正常死亡。沒有恩仇,沒有陰謀。歷史就是如此巧合。

類似的巧合,不止一次發生。並且,巧合之中的巧合更在於,它常發生於一個朝代或一個歷史政治單元完結的時候。驚詫之餘,人們情難自禁地把這種現象,視為冥冥中不可抗拒的運數,視為一種天啟。

1620年,大明王朝也收穫了它自己歷史上的一個特異年份,迎來了冥冥中分配給它的那種不可抗拒的運數。

單單這一年,紫禁城兩月內接連死掉兩個皇帝,先後共有三位皇帝彼此進行了權力交割。

更堪怪駭之處,第三位皇帝匆匆坐上龍床後,他替自己擇定的年號,居然就是「天啟」!天地間,難道真有神意不成?難道無所不知的神明,是連續用三位皇帝走馬燈似的登場、退場,來暗示大明子民:陰雲襲來,他們的國家即將風雨飄搖?

因為一年之內送走兩位皇帝,1620年,中國破例出現了兩個年號。依例,新君即位當年,應該沿用大行皇帝年號,第二年改元,啟用自己的年號。可是光宗朱常洛登基一個月暴斃,導致在中國歷史紀年中,1620年既是萬曆四十八年(八月以前),又是泰昌元年(八月起);進而,本該是泰昌元年的1620年,卻變成天啟元年。

明神宗——歷史上他更有知名度的稱呼,是「萬曆皇帝」——朱翊鈞,在位長達四十八年。光宗朱常洛八月初一即位,九月初一日病故,在位僅僅三十天,不多不少,整整一個月。他們父子都各自創下記錄:神宗享國之久,為有明之最;光宗承祚之短,同樣是有明之最。

這對父子之間,頭緒遠不止此。

萬曆是一個自私之人,自私程度人間罕見,一生所行之事,無不在盡興書寫這兩個字。依一般人看去,身為皇帝,廣有四海,富足不單無人可比,簡直也失去意義。然而,萬曆卻毫無此種意識,他順應自己極端自私之本性,根本不覺得一國之主可稱富有,表現竟像舉世頭號窮光蛋,瘋狂斂財,搜刮無饜。終其一世,苛捐雜稅以變本加厲之勢膨脹不已,不光小民無以聊生,連官員也是他揩油對象,動輒罰俸、奪俸,有善諂之臣見他「好貨」,「以捐俸(把工資原銀奉還)為請」,他居然「欣然俯從」 ,一時成為天下奇聞。

他的自私,不僅僅表現在錢財上,待人也是如此,包括對待親生兒子。

萬曆踐祚十載,大婚三年,居然未生皇子。這很奇怪,他正式的妻妾,就有一後、二妃、九嬪,沒有名號的宮女不計其數。三年來,朝朝暮暮,行雲播雨,但除去萬曆九年十二月產下一女,再無碩果。

然而,皇長女出生之前的兩個月,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深秋十月,北京已是敗葉滿地的時節。這天,萬曆去慈寧宮請安,不意太后不在,由宮女接著,侍候他洗手。那宮女姿色其實尋常,柔順可人而已,萬曆不知如何心有所觸,或者出於無聊,或者感秋傷懷,或者索性是覺得在太后宮中悄悄樂一把格外刺激,總之,順勢拉過宮女,行那雲雨之事,事畢即去。

孰料,此番不同以往,竟然一槍命中。宮女被發現懷孕,太后對兒子提起此事,後者卻矢口否認。這好生可笑。偌大宮庭,只他自己是個男人,倘系別人所為,豈非是驚天大案?況且,還有《起居注》。太后命人拿來讓他看,時間、地點、人物,三要素一應俱全。萬曆不能抵賴,備覺羞惱。

論理,皇帝乃「真龍天子」,而雲雨隨龍,龍到哪裡,哪裡就會雨露潤物,本來這正是他們的特徵,沒什麼奇怪的。為什麼萬曆會否認而且羞惱呢?原因只為一個:這是在母后住所偷腥。想必事前他依據自己極低的命中率,認定此舉將化於無形,而不驚動太后。不巧,偏偏遇上一塊過於肥沃的田地,種籽落下,當即生根發芽。對此,他不但不高興,反而感到丟臉出醜。

其實,太后不曾責怪他,相反喜形於色。渴望皇嗣的心愿,令太后並不計較萬曆略微不合禮數的行為。她對兒子談論了這樣的心情,要求給予懷孕的宮女以適當名分。然而,萬曆的自私本性卻表露無遺。他不怨事情出於自己的越軌行為,卻深深銜恨於宮女居然懷孕,似乎這是她有意將了自己一軍。在名號問題上,他一再拖延,第二年六月,因拗不過母親才勉強封這宮女為恭妃。冊封發表之後,群臣依例想要稱賀,卻遭斷然拒絕。

也許,他在心中暗暗期待恭妃肚裡的孩子並非男性,那樣會讓他的怨恨有所釋放。但看來老天決心把這個玩笑跟他開到底。十年(1582)八月十一日,恭妃臨盆,娩下一子。萬曆皇帝的皇長子,就這樣誕生了!

萬曆說不準心裡是何滋味。有喜悅,畢竟終於得子。然而,也極其地不爽。我們替他分析一下,不爽在於:第一,原本只想玩一把,不認為會搞大肚子,偏偏卻搞大了!第二,事發,搞得很被動,心裡已把那女子當做喪門星,巴不得她倒楣,結果人家偏偏有福——一次即孕,一生還就生男孩!第三,如果原先已然有子,多少好些,如今自己第一個兒子,偏偏讓這女人生了去!第四,自己窩囊不說,還連累深深寵愛的淑嬪,令她永失生育皇長子的地位,而這意味著很多很多……

淑嬪姓鄭,萬曆發現她的價值並迷戀上她時,正好是那位可憐的宮女肚子漸漸隆起的時候。鄭氏於十年三月冊封淑嬪,翌年八月,一躍而封德妃——這時,鄭氏尚未貢獻一男半女,地位卻與生育皇長子的恭妃相埒。

等到萬曆十四年,鄭氏果然產下一男,取名朱常洵,乃神宗第三子。此前,次子朱常漵,年方一歲即夭。故而,朱常洵雖然行三,實際現在卻是老二,前頭只擋著一個朱常洛;倘非如此,太子之位非他莫屬。這更增添了萬曆對於恭妃及其所生長子的怨艾。

萬曆幾乎用盡一生,去報復無意間充當了絆腳石的恭妃母子。

鄭氏生下朱常洵後,迅即晉封貴妃,地位僅次於皇后。生育皇長子的恭妃,反居其下。直到二十多年後,因為朱常洛生下皇長孫朱由校,恭妃才取得貴妃身份。

皇長子朱常洛的名分,也久拖不決,成為萬曆間最嚴重的危機。從萬曆十四年開始,到萬曆二十九年止,為朱常洛的太子地位問題,群臣,還有萬曆自己的老母親,鬥爭了十五年。萬曆則使出渾身解數,壓制、拖延、裝聾作啞、出爾反爾……所有人都相信,皇帝這種表現,包藏了日後將以鄭貴妃所出之朱常洵為太子的目的。長幼之序,禮之根本,牽一髮而動全局,若容讓皇帝這麼搞,天下大亂,一切無從收拾。因此,太后、群臣以及輿論的抵制,也格外堅韌,萬曆完全孤立。僵持到二十九年十月,太后大發雷霆、下了死命令,萬曆抵擋不住,才於十五日這天頒詔宣布立朱常洛為太子,同時封朱常洵為福王(藩邸洛陽,若干年後,李自成攻下洛陽,朱常洵慘死於此)。

終於被立為太子的朱常洛,時年十九。可以說,從出生以來,童年、少年、青年這三大人生階段,他都是在父親不加掩飾的排拒、打壓與冷眼中度過。「父親」一詞,喚不起他絲毫暖意和親近之感。他逐日提心弔膽地生活,養成一副極端懦弱、逆來順受、唯唯諾諾的性格。

迫於禮制,萬曆不得不加封恭妃以貴妃,卻不曾讓她過一天好日子。十三歲前,朱常洛尚與母親住在一起,後遷移迎禧宮,從此母子「睽隔」,不得相見。恭妃幽居,極度抑鬱,竟至失明。煎熬至萬曆三十九年 ,抱病而終。病重期間,朱常洛想看望母親,好不容易開恩准許,到了宮前,卻大門緊閉,寂然無人,朱常洛自己臨時找來鑰匙,才進入這座冷宮。母子相見,抱頭大哭。恭妃摸索著兒子的衣裳,哭道:「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恨!」 這是她對朱常洛說的最後一句話。《先撥志始》則敘為,朱常洛得到批准去看母親,鄭貴妃派人暗中尾隨;母子相見後,恭妃雖盲,卻憑超常聽覺發現盯梢者,只說了一句「鄭家有人在此」,就再不開口,直至逝去 ——她這當然是為了保護兒子,不留把柄。其情其景,思之甚慘。

皇家人情薄淺如此,所謂金枝玉葉,過的其實乃是非人的日子。直到萬曆死掉為止,朱常洛沒有一天能夠昂首挺胸。不但不能,反而不知哪天會突然大禍臨頭。小災小難不必細說了,單單攪得天昏地暗的大危機就發生過兩次。一次為萬曆二十六年至三十一年之間的「妖書案」,此案錯綜複雜,牽扯人員甚廣,簡單說,與鄭貴妃「易儲之謀」有關。第二次是萬曆四十三年五月四日的「梃擊案」,是日,一身份不明的男子,手執木棍,從天而降,闖入太子所居慈慶宮,逢人就打,場面一時混亂不堪,幸被制服。漢子的來歷、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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