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陛下 死得其所

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對於大明臣民,是一個特殊的年份。

是年,嚴嵩以八旬之齡在老家死於貧病。奇怪的是,他一死,二十年來一直以在幕後操縱他為樂事的「木偶藝術大師」嘉靖皇帝,也趕在年底廝跟著去了,似乎不能承受自己最聽話、最順手、最出色的一隻玩偶的消失,而倍感寂寥,了無生趣。

也是這一年,趕在嘉靖駕崩之前,突然冒出來一個數十年不遇的「膽大狂徒」,遞上一份火爆異常的奏疏,指名道姓把奄奄一息的嘉靖痛罵一番,作為對他即將遠行的贈別。

這位讓人瞠目結舌的仁兄,就是海剛峰海瑞。

朝中士風姦猾日久,只聞歌功頌德之音,就算人格尚存者,至多也是保持沉默,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行使其「不說話的自由」。怎麼一下子有這樣一個生猛的「另類」從天而降?

話得從頭說起。

這海瑞,乃當時的瓊州、今之海南省人氏。瓊州於中原,遙遠之極,「天涯海角」;古時交通訊息又極不便捷,數千里的空間距離,足讓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海瑞既生偏僻之地,又出於老派知識分子之家,「不識時務」實乃必然。此外還有一點,海瑞只有半截科舉功名。他在嘉靖二十八年鄉試中了後,會試落第,此後就放棄了進士考試,「學位」只及舉人。「學歷」不高,只能從地方和政界低層干起,這一干,就將近二十年。在北京的精英們眼中,他無疑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對「新思想」「新動向」懵然無知,不懂「規矩」,不了解時興什麼,對首都的人情世故更是兩眼一抹黑。這的確是事實。除了那年會試海瑞短暫到過一趟京城,隨後就在浙閩贛一帶小縣城遊宦,直至嘉靖四十三年,因為一個意外機遇,他被提拔為戶部主事,這才把腳踏進北京城。至今,北京人仍喜歡稱外地人「傻帽兒」,初來乍到而出生偏遠、履曆始終不超縣城範圍的海瑞,想必就屬於一個「傻帽兒」。到北京方才一年出頭,他既不靜觀默察,也不做深入的「調查研究」,只憑個人信念和一腔激情,衝動上書,惹下殺身之禍。自政界的京油子們看來,這大抵也算一種「無知者無畏」。《明史》這樣交代海瑞上疏的背景:

時世宗享國日久,不親朝,深居西苑,專意齋醮。督撫大吏爭上符瑞,禮官輒表賀。廷臣自楊最、楊爵得罪後,無敢言時政者。四十五年二月,瑞獨上疏曰……

明確指出自楊最、楊爵後,「無敢言時政者」。楊最,太僕卿,他起來反對嘉靖崇信道教,是在嘉靖十九年,被廷杖,當庭毆斃。楊爵,御史,嘉靖二十年上疏力陳崇道之非,下獄嚴刑重懲,打得血肉橫飛,全無人樣。那時,嘉靖剛剛顯示出沉溺齋醮之事的跡象。換言之,自從楊最、楊爵被鎮壓後,舉朝上下,全都「識時務者為俊傑」,絕口不談皇帝陛下的這點「私人愛好」。足足二十五年後,才出來海瑞這麼一個「傻帽兒」,「獨上疏曰……」——一個「獨」字,寫盡京城官場氣象和士大夫中間流行的「潛規則」。由是觀之,海瑞不是「無知者無畏」,是什麼?

無畏海瑞,大罵嘉靖「竭民脂膏,濫興土木,二十餘年不視朝,法紀弛矣……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於夫婦。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經他描述,嘉靖統治下的大明國不是好得很,而是糟得很。從朝中到鄉野,一團漆黑,無一是處。如此「發飆」已足令人大驚失色,尤有甚者,海瑞更把矛頭指向嘉靖頭頂上那塊「癩疤痢」——最說不得、不容人說的崇道之事。他毫不留情地概括道:「陛下之誤多矣,其大端在於齋醮。」因為齋醮,「左右奸人,造為妄誕以欺陛下」,皇帝不「講求天下利害」,而有「數十年之積誤」;也因這緣故,諸臣共蒙「數十年阿君之恥」,「大臣持祿而好諛,小臣畏罪而結舌」。

這就是名垂青史的「海瑞罵皇帝」的《治安疏》。

疏入,嘉靖覽之大怒。史書描寫他的情形是:「抵之地,顧左右曰:『趣執之,無使得遁!』」把海瑞奏章摔在地上,對身邊人大叫:趕緊給我把這人抓起來,別讓這小子跑了!據他想像,寫這東西的傢伙,肯定於遞上來的同時,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因為已有好些年了,他未曾見過一個不怕死的官員。可是,宦官黃錦卻告訴他:此人素有「痴名」(「傻帽兒」的書面語),上疏之時,已買好一口棺材,跟妻、子訣別,讓僮僕四散逃命,自己卻在朝門之外安靜地等死。嘉靖一聽這話,反而如泄氣的皮球,不知所措。很意外地,他只吩咐把海瑞送入詔獄審問,再移送刑部判決,刑部揣摸情形,自然判了死刑,但嘉靖卻把這判決「留中」數月,不予執行。

海瑞究竟怎樣撿了條命,以必死之罪而不死?說起來,純屬運氣太好。這奏疏的出籠,哪怕略早上個二三年,十個海瑞也小命玩完。

《治安疏》之上,距嘉靖翹辮子只十個月。其時,嘉靖的健康每況愈下,長期服食丹藥的惡果顯露無疑,這些東西由金石鉛汞等物製成,實際就是毒品,經年累月沉積體內,致嘉靖最後慢性中毒而死。死前數月,他雖嘴硬,內心卻隱然有悟,情知病症系由服食丹藥而來。因此,海瑞的猛烈抨擊,他儘管在心理和面子上接受不了,理智上卻頗有觸動。史載,他不止一次悄悄拿出《治安疏》來讀,「日再三」,而且「為感動太息」,對近侍說:「此人可方比干(商紂王著名的批評者),第朕非紂耳。」他召見首輔徐階,明確承認在崇道上誤入歧途,損害了自己的健康:「朕不自謹惜,致此疾困。使朕能出御便殿,豈受此人(海瑞)詬詈耶?」一副無可奈何的口吻。

這樣,海瑞撿了條命,嘉靖則用不殺來婉轉地表示對海瑞敢於「講真話」的讚賞。可笑的是,他非把自己搞到奄奄一息的地步,才肯面對真話,否則就堅定不移地拒絕真話、索取假話。這倒也是古來獨裁者的共通之處。

明代皇帝,大半缺心眼,智商水平不高。而嘉靖這人,是其中最聰明的一個。他享國四十五年,歷來最長,國家雖然一如海瑞抨擊的那樣腐敗黑暗,從他個人統治權威來看,卻不曾出過什麼大亂子。 這很少見。無論是他的前任或後任,好些皇帝,在位不過數年或十幾年,卻焦頭爛額,甚至陷自己於嚴重危機之中。嘉靖則顯示了出色的統治技巧,對局面的掌控滴水不漏、遊刃有餘。以他的精明,倘若用在正道上,肯做一個有為之君,原是可以寄予期待的。可實際不是這樣,他把他的精明,盡數用在權術上,只對高層政治鬥爭感興趣,對國與民則未利分毫。

往往,絕頂高手無人可以擊倒時,人們就可以等候他自己把自己擊倒。嘉靖似乎就是這樣。我們看他的為君之術,門戶甚嚴,無懈可擊,永立不敗之地,沒人鑽得了他的空子。然而任其武功再高,也不免有某個致命的命門。嘉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嚴於防人,疏於防己。當他把所有人都整得沒脾氣時,他唯獨忘記了防範來自自己的進攻。而那恰恰是他畢生最熱愛、視為理想的崇道事業。他的一生,除此可以說沒有別的追求,偏偏是這唯一的追求,將他最後徹底毀掉。

他的道教信仰,據說由父親興獻王啟蒙,「根紅苗正」,與半途自己發展起來的興趣很不同。從心理學可以知道,男孩的人格長成,來自父親的影響最重要,根深蒂固——「像父親那樣!」男孩的基本行為和意識,大多以父親為戲仿對象而培養起來。當年,朱祐杭與道士過從甚密的情形,必然早早地在小嘉靖心中引起摹仿的願望,而且,這願望將伴之終生。

登基為帝以後,興趣時有顯露,也曾引起輔臣們的關切。但頭十年光景,尚未完全沉湎其中,因為立足未穩,大局待定,政治鬥爭仍很激烈,容不得他專心致志地奉道求仙;同時,也因為他對在儒家意識形態上繼往開來,興緻正濃,極欲有所建樹。

及至統治期的第二個十年,「大禮議」及改正祀典等戰役大獲全勝,將反對派一掃而空,士大夫們被收拾得服服帖帖,閑暇漸多,從此開始大弄。而十八年和二十一年先後遭遇的兩難,尤其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母后蔣氏病逝。嘉靖決定「奉慈宮南詣」,與父親同葬一穴。翌年二月,從北京動身。這是嘉靖一生唯一一次離京出巡。行至衛輝府(今河南汲縣),「白晝有旋風繞駕不散」。古時相信被旋風繞身是不吉利的,於是嘉靖請隨行的道士陶仲文解釋此事,陶告訴他說,這股旋風是即將發生的一場火災的預兆。嘉靖命令陶仲文用法術阻止火災到來,後者卻回答說:「火終不免,可謹護聖躬耳。」避免不可以,不過皇帝的安全不成問題。夜間,行宮果然燃起大火,「死者無算」,嘉靖也身陷烈焰之中,然而,警衛團官員(錦衣衛指揮)陸炳卻及時趕到,「排闥入,負帝出」。

對這件事,任何理性主義者都會本能地懷疑並非巧合,是陶仲文和陸炳串通起來,做了手腳。而且,這樣的騙局,幾乎沒有難度。在當代「大氣功師」們手中,比這複雜、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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