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陛下 嚴嵩的悲喜劇

主要受舊小說舊戲影響,大家都把嚴嵩當做大奸臣,他在這個行列中的身階屬於最高級別,跟趙高、李林甫、秦檜齊名。很多中國人的歷史知識,是從舊小說舊戲裡來,我曾經也是。有一套《京劇彙編》,記得三十多冊,裡面有成套的列國戲、三國戲、唐宋戲等,我在上小學的時候全部讀下來,還不止一遍,基本上對中國歷史的了解就從這裡起步。以後再去讀史書本身,發現不單人和事方面存在不少出入,舊戲的歷史觀更成問題,是非褒貶很值得推敲。這位嚴分宜(嚴嵩是江西分宜人,那時官場上有以籍貫代稱其人的習慣,所以很多書上都叫他嚴分宜)遭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小說戲劇感染力強、傳播快而廣,以致現在人們一提起他就想當然地相信他是《打嚴嵩》里塑造的那樣一個人,不再費心去細讀各種史料。

以史書方式規定嚴嵩為「奸臣」的結論,是滿清統治者做出。清代初年修《明史》,最終把嚴嵩列在《奸臣傳》里,從此嚴嵩不得翻身。然而,修撰過程中間,史館諸臣對此有過激烈辯論。阮葵生《茶餘客話》記載了這個有趣的場景:

李穆堂紱,記聞最博,而持論多偏。在明史館,謂嚴嵩不可入奸臣傳。纂修諸公爭之。李談辨雲涌、縱橫莫當,諸公無以折之。最後,楊農先椿學士從容太息曰:「分宜在當日尚可為善,可恨楊繼盛無知小生,猖狂妄行,織成五奸十罪之疏傳誤後人,遂令分宜含冤莫白。吾輩修史,但將楊繼盛極力抹倒,誅其飾說誣賢,將五奸十罪條條剖析,且辨後來議恤議謚之非,則分宜之冤可申。」穆堂聞之,目眙神愕,口不能答一字,自是不復申前說。

李紱跟嚴嵩有老鄉關係,但他之於明史館「單挑」群僚,卻並非感情用事。一則個性使然,不隨同流合,更因他「記聞最博」,對史事了解較多。所以,就嚴嵩是否入《奸臣傳》一事與大家舌戰時,「談辨雲涌、縱橫莫當,諸公無以折之」,都說不過他。然而,當楊椿發表一番議論後,李紱卻突然緘口不言,就此放棄立場。

為什麼?楊椿究竟說了什麼而令李紱默然?

關鍵就在楊椿提到的楊繼盛事。楊繼盛是徐階門生,他在嘉靖三十二年上疏猛烈攻擊嚴嵩,列出五奸十大罪,這篇文章名為《請誅奸臣疏》。嘉靖得疏大怒,認為表面劾嚴,內里是沖他來的。下獄,嚴刑拷打,三十四年處死。嘉靖晚年,嚴嵩倒台,再後來嘉靖崩,他兒子隆慶皇帝繼位,「恤直諫諸臣,以繼盛為首。贈太常少卿,謚忠愍,予祭葬,任一子官。已,又從御史郝傑言,建祠保定,名『旌忠』。」 ——此即楊椿「後來議恤議謚」一語所指。

楊繼盛反嚴之初,即以「奸臣」稱嚴嵩。楊先因此事被嘉靖殺掉,繼之,嚴嵩又被嘉靖親手搞掉。這樣,否定之否定,因反「奸臣」喪命的楊繼盛就成了忠臣,到隆慶時被表褒,贈銜賜謚,還在保定建了名為「旌忠」的紀念堂。這就是嚴嵩之為奸、楊繼盛之為忠的由來。

本來,這段故事真正主角是嘉靖。他為保護(表面上)嚴嵩殺了楊繼盛,然後,翻手又將當時的保護對象打倒、抄家,使得其中是非大亂。若無嘉靖在世時親手打倒嚴嵩於前,後來隆慶皇帝也不便為楊繼盛翻案,將他從罪人變成忠臣。所以,這裡面的忠奸問題,都不過是嘉靖一手策劃。照理說,改朝換代之後,清朝史館諸臣可以不理會明代政壇的糾糾葛葛、恩恩怨怨,全面地考察史實本身,重新給出一個描述。

然而,要命的是,清代皇帝全盤接受了明代官方關於這段公案的結論,並把它作為自己的主張。

順治皇帝曾經專門指示,將楊繼盛事迹寫成戲劇《忠愍記》,還升了劇作者的官。請注意,這部戲劇的名稱就直接取自隆慶皇帝給予楊繼盛的謚號。順治十三年,還以順治本人的名義寫有《表忠錄序》和《表忠錄論》,旗幟鮮明地把楊繼盛樹為大忠臣的典範,對嚴嵩則做出這樣評價:「逆臣嚴嵩父子,盜執大柄,濁亂王家,威福專擅,紀綱廢盪」。

乾隆皇帝也多次親自寫詩或發表言論,讚揚楊繼盛。他寫有《題楊忠愍集詩》《旌忠祠詩》等;還親口評論道:「朕幾余詠物,有嘉靖年間器皿,念及嚴嵩專權煬蔽,以致國是日非,朝多稗政。」

清代修撰《明史》,從1645年開設史館,到1739年刊刻告成、進呈皇帝,橫跨順治至乾隆四朝;作為官史,它的編寫,始終處在君主「明加督責,隱寓鉗制」 之下。

這就是為什麼面對楊椿的質疑,李紱放棄爭論的背景。楊椿的質疑,大部分對李紱不構成問題,比如「將五奸十罪條條剖析」,李紱當不難做到,他先前「談辨雲涌、縱橫莫當,諸公無以折之」,顯然已經在這麼做,而且很成功。關鍵是這一句:「且辨後來議恤議謚之非」,令李紱醍醐灌頂、恍然大悟——這哪裡是辯「(隆慶)議恤議謚之非」?明明是議本朝皇帝已有定論為非。於是,瞬間閉嘴。

我還相信,李紱以外的史館諸臣,不是不曉得把嚴嵩列入《奸臣傳》,有很多值得商榷之處,然而,他們只不過較早明白了嚴嵩非入《奸臣傳》不可的道理,不像李紱那樣死心眼,還需要別人的開導。

回頭再來說嚴嵩到底奸或者不奸的問題。

當時,「倒嚴」乃是一股潮流。在楊繼盛劾嚴嵩五奸十罪之前兩年,沈鍊也曾參論嚴嵩——無獨有偶,開列的罪狀也是十條。沈鍊和楊繼盛,是「倒嚴」潮流中最著名的兩個代表人物,事迹後來被寫進明代的名劇《鳴鳳記》和名小說《沈小霞相會出師表》,聲名益噪,而他們美名傳揚之時,也即嚴嵩遺臭萬年之日。

對此,有幾點先應該交代清楚:

第一、在古代,位居要津的官員受到同僚和下級的攻擊、彈劾,是家常便飯一樣最普通不過的事,甚至從來無人倖免。嚴嵩既非第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即以嘉靖朝的內閣首輔論,從楊廷和開始,楊一清、費宏、張璁、夏言、嚴嵩直到徐階,全無例外。楊廷和那樣公忠體國,照樣幾次遭到疏劾。楊一清被人以貪污罪名參倒。夏言被參不僅丟官還丟了性命。而榮幸地被海瑞罵過的人,除了嘉靖自己就是徐階。因此,雖然嚴嵩被人罵作「奸臣」確有其事,但不是一旦被罵罪名便成立,也不是罵得越難聽越表明事情真實可靠。

第二、在挨罵的重臣裡面,嚴嵩被罵次數最多,聲勢也最大,這也是事實。除沈、楊二位最出名外,起碼還有幾十個官員向皇帝遞過控訴狀。這是不是證明嚴嵩最壞?未必。首先,爬到高位固然顯赫,但同時也要清楚,呆在那兒的基本「工作」之一,就是挨罵;其次,古人一貫「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朝政不好,樞臣必然是頂缸受過者,口水全將吐到他身上,彼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結合這兩點,我們再觀察一下嘉靖歷任首輔的任期,對嚴嵩挨罵之多之重,當另有所感。朱厚熜在位四十五年,首輔十人。任職僅二三月者如蔣冕、毛紀,任職不過數年者如楊一清、張璁(斷斷續續,時起時落)、夏言、徐階;唯獨嚴嵩,入閣二十年,任首輔達十五年之久。十五年!若將任期除以挨罵次數,其實跟別人也差不多。

第三、古代政界指控一個人,並不像今天這樣嚴肅,說無實據要負法律責任,會被治誹謗罪。當時著重的往往是一口「正氣」,別的可以不論,這口氣卻一定要充足,摧枯拉朽、勢不可當。為著這股氣勢,可就不在乎犧牲部分真實性了。我們經常見到,古人給政敵開列罪狀,先照著某種有象徵意義的數字去比劃——沈鍊、楊繼盛給嚴嵩找到的罪名偏偏都是「十」項,絕非巧合。某種程度上,他們是以「拼湊」手法來構思自己的本章。裡面有事實,卻不必全是事實。實際上,當時就有人從第三方立場指出,「(沈鍊)數嵩十罪,俱空虛無實。」 這話出自《世廟識余錄》的作者徐學謨。談遷也批評沈鍊大有作秀之嫌:「欲清君側之惡,以視請劍詠(秦)檜,尤為過之」 。楊繼盛的「五奸十罪說」,已有近人蘇均煒以長文 逐條辨析(算是替李紱做了楊椿要求他做而沒有做的事),結論:「他所指控的,大半空疏無實。」文章寫得很翔實,感興趣的朋友不妨找來細讀。

闡明這三點,接著回答一個問題:嚴嵩是好人么?肯定不是。自從楊廷和內閣倒台、嘉靖取得「大禮議」勝利以來,皇帝的左右便不再有正人君子。不單嚴嵩不算,從始至終,其他人也都不配自稱正人君子。這並非對他們個人品質的品鑒,實際上,嘉靖的統治方式根本不允許你去充當什麼正人君子。我們在前文已舉了很多例子,說明士風大變,諛奉順從乃是朝中基本格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不是個人問題,是風氣問題。

我們辨析嚴嵩頭上是否應該戴著「奸臣」這頂帽子,不是為他翻案,把他從壞人變成好人、從反面形象變成正面形象。他不屬於什麼好人,可是,在好人與奸臣之間,還有著一個寬闊地帶,不能說算不得好人就非得是個奸臣。所謂「奸臣」,是把國家的事生生給搞壞搞糟的人,或至少在這過程里起到相當關鍵作用的人。然而,倘若事情原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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