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陛下 「大禮」之議

朱厚熜登基,改年號「嘉靖」,以明年為嘉靖元年。

嘉靖時代開始了。

這年號,是朱厚熜親自取定。內閣原先奏請以「紹治」為年號,被否決。朱厚熜不喜歡那個「紹」字的「繼承」含義,雖然「紹治」無非是將治世發揚光大的意思,也不喜歡,他在心理上討厭一切暗示他需要「繼承」什麼的字眼。他所更定的「嘉靖」,語出《尚書》「嘉靖殷邦」,意謂「美好的政治,富足的國度」。

後世,人們對他就以「嘉靖皇帝」相稱。

起初,的確很有一番「嘉靖」的氣象。除罷前朝弊政的詔旨,一道接著一道。「裁汰錦衣諸衛、內監局旗校工役為數十四萬八千七百,減漕糧百五十三萬二千餘石。其中貴、義子、傳升、乞升一切恩幸得官者大半皆斥去。」 皇家鷹犬——宦官的勢力大為削弱,老百姓的經濟負擔減輕許多,而拉關係、走後門、靠政治腐敗升官發財的人,紛紛失去了職位。「正德中蠹政厘抉且盡」,「中外稱新天子『聖人』」 。

其實,這一切跟嘉靖皇帝並無關係,所有舉措,都是楊廷和依據他所起草的即位詔書精神,一一加以落實罷了,嘉靖無非簽字批准而已。那些在新政中蒙受損失的人,很清楚「罪魁禍首」究竟是誰。他們咬牙切齒,恚恨不已,以致要跟楊廷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廷和入朝,有挾白刃伺輿旁者」 ——情形如此危重,以致嘉靖皇帝不得不下令派百人衛隊,保護楊廷和出入。

這個正統的儒家官僚,過去多年的政治生涯中,飽嘗個人理念與現實之間激烈衝突之苦。身為首輔,眼睜睜看著正德皇帝恣意胡為,「未嘗不諫,俱不聽」,「以是邑邑(悒悒)不自得」,心灰意冷,多次提交退休報告,卻又不被批准。現在,終於改朝換代,國家迎來新的君主。這就像注入一劑強心針,楊廷和的政治熱情高漲起來,積鬱許久的抱負似乎有了施展的機遇。應該說,他對於嘉靖皇帝是寄予很高期待的,「以帝雖沖年,性英敏,自信可輔太平」。復活的熱情,對年輕皇帝的期待,使楊廷和特別認真地對待自己的職責,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向嘉靖全盤托出自己的政治理想:「敬天戒,法祖訓,隆孝道,保聖躬,務民義,勤學問,慎命令,明賞罰,專委任,納諫諍,親善人,節財用。」 這三十六個字,濃縮了儒家對於「有道明君」的基本認識,果能一一踐行,寓涵在「嘉靖」中的願望,庶幾可以變為現實。

嘉靖對楊廷和的除弊舉措,均予照準;對楊廷和疏請的三十六字,也「優詔報可」。單就這些跡象看,君臣和睦,嘉靖朝似乎有一個良好開端。但所有這些,或者並未觸及朱厚熜個人利益,或者不過是一些空洞的道德承諾,他不難於拿出開明的姿態。

而在新氣象的底下,一股暗流已經悄然湧來。

即位剛剛第三天,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嘉靖降旨遣員,去安陸迎取母妃蔣氏來京。兩天後,四月二十七日,他又發出旨意,同樣與自己的父母有關,「命禮部會官議興獻王主祀及封號以聞」 。

——此即「大禮議」之肇端。簡明通俗地講,禮,就是王權制度下的等級秩序,是這種秩序對社會成員的關係與差別的規定。因為這次所涉及的是皇家級別的人和事,所以特別加上一個「大」字。其他很多時候也都這樣,比如,皇帝結婚稱「大婚」,剛剛去世的皇帝叫「大行皇帝」等等。

迎取蔣氏的諭旨這樣說:「朕繼入大統,雖未敢顧私恩,然母妃遠在藩府,朕心實在戀慕。」 據說,辭別蔣氏、啟程來京之際,朱厚熜「不忍遠離」,好一頓哭鼻子,「嗚咽涕泣者久之」。論理,十五歲並不算小孩子了,但作為王子,自幼嬌生慣養,獨立性比較差,對母親仍感依戀,這可以理解。

提出興獻王封號問題,也在情理之中。興世子現在成為皇帝,作為皇帝本生父,名分如何,和皇帝之間關係又怎樣,自當議定。

倘若事情僅只如此,就很尋常。實際卻不這麼簡單。嘉靖這兩個連續動作,是繼位過程中就禮儀問題與北京當權派所發生的矛盾的延伸——他沒有忘掉矛盾,也不打算迴避,相反,進一步表明了挑戰的姿態。

禮部尚書毛澄承旨,召集會議商討興獻王封號問題。與會者對這個問題在理學上如何看,沒有猶疑;關鍵是找到「故事」,亦即以往歷史上處理此類問題的範例。楊廷和舉出兩個先例,認為最適合作為處理眼下興獻王地位問題的範本。

一個是漢成帝以定陶王劉欣為皇太子的故事。成帝在位二十餘年仍無子嗣,因此在綏和二年決定冊立皇侄劉欣為太子;劉欣成為太子的同時,自動過繼到成帝一宗。為了解決定陶王一支奉祀乏人的問題,成帝下旨讓楚孝王之孫劉景襲爵定陶王。

第二個例子來自宋代。宋仁宗無子,遂於至和二年立濮安王第十三子趙曙為皇太子,此即日後之宋英宗。英宗即位後,從倫理上如何認定身份,當時的大儒名公之間一派混戰,歐陽修等人主張英宗可以本生為皇考,而司馬光等認為「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論戰持續十八個月,是為宋史上有名的「濮議」事件。結果,英宗強行決定以本生為皇考,司馬光等台諫集體請辭作為抗議。英宗雖以權力達到目的,但在道義上卻沒有贏,因為理學宗師程頤明確站在反對立場,說:「為人後者,謂所後為父母,而謂所生為伯、叔父母,此生人之大倫也。」 既然你繼承了別人的家業,就理當成為別人的後代,這樣的義務是不可以放棄的。正因程頤這樣的大宗師持此觀點,楊廷和才把宋英宗故事當做能夠支持己方立場的例子,加以引用。

兩個例子,一個是正確的實踐,另一個雖然實踐是錯的,但理學上卻早已形成公認為權威的結論,可以說代表了正反兩方面的歷史經驗,非常好,相信皇帝從這樣兩個例子當中,自然能夠了解眼下關於興獻王封號問題,可取的態度是什麼。

大家一致贊同楊廷和的意見,並由毛澄形諸文字,作為奏章上呈嘉靖。奏章敘述了漢代和宋代那兩個例子,又引征程頤的觀點,最後寫道:

今興獻王於孝宗為弟,於陛下為本生父,與濮安懿王事正相等。陛下宜稱孝宗為皇考,改稱興獻王為「皇叔父興獻大王」,妃為「皇叔母興獻王妃」。凡祭告興獻王及上箋於妃,俱自稱「侄皇帝」某,則正統、私親、恩禮兼盡,可以為萬世法。

扼要地講,他們建議,以後嘉靖要稱孝宗朱祐樘為父親,而改稱自己親生父母為叔父、叔母。

朱厚熜見奏,氣不打一處來:「父母豈有說換就換的?」發回再議。

五月二十四日,再議的結果出來了:大臣們不單堅持原有意見,還爭辯說,本朝歷來皇帝對於藩親,在相應情形下,都只稱伯父、叔父,是不能加稱「皇」字的,同時自稱也徑稱「皇帝」,後面並不帶名諱的;現在,廷議認為皇上對於興獻王可以稱「皇叔父大王」,可以在「皇帝」後面加上自己的名諱,明顯把興獻王與其他宗藩區別對待,已算格外破例,相當隆重了。爭辯同時,還把程頤《代彭思永議濮王禮疏》專門抄了一份,請嘉靖看,隱約有教訓的意思。

嘉靖不吃這套,命禮部「博考前代典禮」,「再議以聞」。潛台詞是,別拿程頤壓我。

毛澄、楊廷和們同樣固執。他們的確重新開會研究了,但只是做做樣子,上報的意見絲毫未變。

嘉靖一時沒有辦法,就來個「留中不發」——把問題擱在那裡,以表示堅決不同意廷臣的立場。

皇帝與重臣之間爭執不下,已二月有餘,滿城風雨。面對傳聞,有個人靜觀其變,到了七月初,覺得看出了一些眉目,因此決定出手。

此人姓張名璁,浙江永嘉人氏。他前半生功名不順,從弘治七年起,二十年來,連續七屆會試皆落榜。到了第八次,也就是正德十六年辛巳科,時來運轉,終於中了二甲第七十七名進士。此時,他年近五旬,一般而言談不上有何輝煌前程了。但他並不死心,因為有人曾替他算命,說他不光有中進士的命,還有「驟貴」的命。中進士的預言已然實現,恐怕「驟貴」也不遠。他篤信不疑。新皇帝登基以來,他密切關注朝中動向。新皇帝因欲尊崇本生父之故,與朝廷當權派陷於拉鋸局面。張璁一面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觀察,一面用心思考。觀察,主要是搞清楚皇帝決心到底有多大;如果陛下本人態度不夠堅決,那麼以楊廷和在朝中如日中天的威望和勢力,他張璁貿然出手,下場一定是逮不著狐狸還惹一身騷。至於思考,則因此事實質在於如何闡釋禮學的精神,所以理論上要過硬、站得住,足以和對方抗衡。

嘉靖兩次把廷議退回「命再議」,以至擱置廷議不予答覆,讓張璁確信陛下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同時,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他自信在理論上也找到了突破口。眼下,滿朝上下還無一人敢於站在皇帝這一邊,跟楊廷和唱對台戲,張璁卻斷定僵局遲早打破。四十七歲的新科進士意識到,這是千載難逢的機遇,能否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皇帝、搶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