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陛下 從世子到帝君

公元1521年,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在豹房一命嗚呼。他這一死不要緊,遠在二千里之外的湖廣安陸州(今湖北鍾祥縣),卻成了龍飛之地。

那正德放縱一生,在位一十七年,御女無數,耕耘頗勤,卻從未聽說有誰受過孕,原因何在不得而知,或許只能歸之於濫情過度,天不佑彼。

總之,朱厚照撒手而去,留下一個皇儲未建、國位空虛的局面。

根據皇位繼承法,在沒有子嗣時,將遵循「兄終弟及」的原則。朱厚照的情形相當特殊;他非但沒有兒子,自己也是獨苗——當年他父親朱祐樘曾經為他生下過一個弟弟,然而不久即夭折。因此,現在「兄終弟及」原則的引用範圍,不得不加以擴大。

內閣首輔楊廷和在向皇太后張氏彙報時指出:「兄終弟及,誰能瀆焉。興獻王長子,憲宗之孫,孝宗之從子,大行皇帝之從弟,序當立。」

裡面提到的幾個人,血緣關係如下:憲宗即成化皇帝朱見深,他共生有十四子,老大、老二都早亡,老三即後來即位為弘治皇帝廟號孝宗的朱祐樘,老四則是封國在湖廣安陸的興獻王朱祐杭。朱祐杭生子朱厚熜,與朱厚照是堂兄弟關係。

現在,死去的朱厚照無子無弟,只能上推到父親一輩最近的堂親中尋找繼承人;興獻王朱祐杭在成化皇帝諸子中僅次於朱祐樘,朱厚熜又是興獻王長子,則皇位非他非屬——這就是楊廷和所說的「序當立」。

可見朱厚熜的繼位,完全依照程序、按部就班,一切合於規範。興世子的資格沒有疑問,根據禮法的排序,繼承人只能是他;這同樣說明,楊廷和、張太后另一方,也不曾就此事塞入任何人為操縱的因素。

然而唯一的不足,是其中埋伏著一點含混之處:朱厚熜跟朱厚照是堂兄弟,他們各自的父親則彼此是親兄弟——那麼,「兄終弟及」究竟指朱厚熜以堂弟身份從朱厚照那裡繼承皇位,還是指朱祐杭繼承了朱祐樘?這一點,楊廷和們確實不曾特意地指明。或許,在他們腦中從始至終都認為,興世子只能是朱厚照的繼承人;或許,他們認為這根本是不言自明的,毋庸特別宣陳。

但事實證明,這似乎微小的百密之一疏,犯了想當然的錯誤,而種下嚴重危機,日後竟攪擾嘉靖朝十幾年不得安寧。

由內閣擬定的武宗《遺詔》,是這樣表述的:

朕紹承祖宗丕世(丕,偉大、盛大;丕世猶言「偉大的時代」)十有七年,深惟有孤(孤,負也;同「辜」)先帝付託,惟在繼統得人,宗社先民有賴。皇考孝宗敬皇帝(即朱祐樘)親弟興獻王長子,聰明仁孝、德器夙成,倫序當立。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於宗廟,請於慈壽皇太后(即張太后)與內外文武群臣合謀同詞(取得一致意見),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

先前思想含混之處,繼續留在這份宣布傳位於興獻王世子的官方正式文本之中,尤其用「皇考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一句,來界定朱厚熜的繼承關係,明顯有空子可鑽。然而,麻煩到來之前,對此誰都不曾意識到。歸根到底,那並不是一個注重法理的時代;換作現代,不必說皇帝遺詔這樣重要的文件,任何一份有法律效用的文書,都會字斟句酌,杜絕任何歧義的發生。

是時,興世子年方十五——虛歲,若論足齡,此時還不到十四周歲。兩年前,他剛剛失去父親。沒有史料顯示,在接到武宗《遺詔》之前,他預先知道自己的命運正在發生根本的改變。事實上,時間決定了他毫無準備。北京最高權力當局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將由興獻王世子繼位的決定,並且立即派遣大臣和內官趕赴安陸州迎接新君。正德皇帝三月十四日駕崩,三月二十六日,由司禮監太監谷大用、內閣大學士梁儲、定國公徐先祚、駙馬都尉崔元、禮部尚書毛澄組成的使團,就趕到了安陸州。即便興獻王府在京城設有內線並成功探知消息,也不大可能以比這更快的速度趕在天使之前讓興世子知道此事。

考慮到興世子的年齡,以及事來之突然,我們不能不對這個十五歲少年在隨後的處置和應對中顯現出來的心計與態度,表示吃驚和佩服。

使團到來後的第六天,四月二日,興世子辭別父王墓地和母親蔣氏,踏上北去路程,而與以往的人生揖別。

跟北京使團只用十二天就趕到安陸不同,興世子花了將近二十天才走完相同的路程。儘管前後已有一個多月國家無主,舉國翹盼新君早日蒞臨,但是,年方十五的興世子顯得相當沉穩。他知道此時不宜表現出任何急切的心情,相反,倒是要拿出不緊不慢的姿態,莊重地接近那座已經屬於他的都城。

他暫時駐蹕於城外,靜候朝廷出具有關他繼位的禮儀細節。

當有關安排呈上時,朱厚熜怫然不悅了:由首輔楊廷和會同禮部商議的方案,興世子將以「皇太子」身份繼位為君。這意味著,在登基之前,朱厚熜須先從崇文門入東華門,居於文華殿,完成成為皇太子的儀式,然後再擇日加冕為皇帝。

十五歲的少年以一種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政治敏感,立刻表示拒絕。他閱讀方案之後,對從安陸跟隨而來的王府長史袁宗皋說:「《遺詔》以吾嗣皇帝位,非皇子也。」意即,《遺詔》說得很清楚,我將直接即位為君,絲毫不曾提及需要先立為皇太子之事。《世宗實錄》記載甚明,這是興世子自己提出的疑問,並沒有經過任何老奸巨猾的幕僚高參之流的啟發。

僅僅十五歲的人,竟如此有政治嗅覺。

這的確是一個節外生枝的要求。楊廷和最初提出興世子的繼承資格,包括起草武宗《遺詔》時,都是基於「兄終弟及」的原則。為什麼此刻突然要求興世子先成為皇太子,然後再即皇帝位?是禮法必須履行的一道相應程序?還是在這二十天當中皇太后張氏經過思慮,額外添上的一筆?後者的可能性相當大。如果僅僅是「兄終弟及」,興世子可以把自己身份解釋為以武宗堂弟而繼位,「皇太子」則意味著改變身份,先過繼為孝宗之子——同時亦即張太后之子——然後登基。唯一的受益者,顯然是張太后。

興世子思慮細密、錙銖必較的性格,在此立即表現出來。他不想在別人控制和陰影下做皇帝,哪怕只是名義上奉張太后為母親。他是以藩王入繼的身份來到紫禁城,對這座巨大的宮殿,他替自己感到陌生,充滿戒備和警惕;他在此無根無柢,某種意義上不得不揣著些許自卑。

可惜,沒有人注意這種心理,進而設身處地想想他的感受。張氏急於看到在兒子駕崩之後,新君能夠明確表示對她皇太后身份的尊崇,她的地位和自我感覺應該和過去沒有什麼兩樣。而楊廷和這樣的正統儒家官僚,滿腦子原則,於祖訓和禮法唯知一絲不苟,辦事過分的較真,過分的不通融。而且,北京方面上上下下,「主場」意識確實過於強烈。雖說興世子是即將即位的皇帝,但這個國家的制度和理論卻掌握在他們手裡,他們自以為有捍衛這種制度和理論的義務,也希望做到無可挑剔、任何時候都不愧對歷史。他們就是在這樣的層面上保持著自負,並且視為事關榮譽,不肯稍稍退卻和放鬆——後來,他們在「大禮議」中前仆後繼,精神蓋出於此。然而,這嚴重地傷害了從遙遠的小地方趕來即皇帝位的興世子。

跟北京袞袞諸公相比,興世子有什麼呢?許多方面他都處於不利,不過他卻牢牢擁有三個優勢:一、皇帝的寶座註定屬於他,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二、儘管年方十五,卻已經形成和顯現出成熟的政治素質;三、不要忘記,他來自「九頭鳥」之鄉,「九頭鳥」死纏爛打、百折不回、一拼到底的精神,楊廷和們很快就可以領教。

朱厚熜斬釘截鐵地退回禮部呈表,命其重擬。楊廷和出乎意料,但並沒放在心上。他率群臣以上疏的方式,敦促朱厚熜接受和履行禮部所擬程式,並重複了其要點:「上如禮部所具儀,由東華門入居文華殿。(群臣)上箋勸進,擇日登極。」 朱厚熜再次加以斷然拒絕。

雙方僵持不下。

國家無君一月有餘,新君明明已迎奉來京,卻遲不即位。這種局面拖不得,拖下去,人心浮動,亂由隙起,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興世子吃准了這一點。從根本上說,現在是北京方面有求於己,應該讓步的也是他們。無形中,他以國家為人質,來逼迫對方滿足自己的條件。

張太后發話了:

天位不可久虛。嗣君已至行殿(城外駐蹕之所),內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箋勸進。

這道懿旨表明,張太后知道拖不起,打算讓步。她讓文武百官「即日」上箋勸進,而楊廷和前日還堅持說,要等興世子由東華門入居文華殿之後,群臣才能上箋勸進。這暗示,張太后可以接受取消具有完成皇太子身份的象徵含義的那道程序。

於是,群臣三進箋表,興世子頭兩次推謝,第三次接受下來。這裡的兩次拒絕沒有實質含意,依慣例必須勸進三次,頭兩次一定推辭,第三次才「勉從所請」——這不過是古代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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