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光榮與夢想

朱厚照死後,繼任者費盡思量,總算給他擇定廟號「武宗」,史稱明武宗。

說起這廟號的由來,就不得不提到除情色之外,他的另一愛好。

此人自幼喜動不喜靜。讀書思索非其所好,專愛舞槍弄棍。民間說:三歲看大。一個人的性情,往往有其先天性;是粗是細,是智是魯,長大後是咬文嚼字還是吃體力飯,從很小的時候便見端倪。如果稟性太強,則無論後天家庭、社會如何影響與努力,也不能見效,擋都擋不住。

眼下朱厚照就是一個明證。童年時父親弘治皇帝強迫他讀書,無奈只好讀,而且他並非長著一顆不宜讀書的腦瓜,據說小時候讀書的成績還挺不錯,被誇「天性聰明」 。可是他註定與書本、文化有仇,一捧書本,內心就毫無快樂可言,直如受刑一般。那麼,在什麼事情上他才由衷地愉悅呢?就是當摔摔打打、砍砍殺殺的時候。「騎馬打仗」,是他最愛扮玩的遊戲,還有射箭、摔跤、踢球(蹴鞠)……這麼說吧,舉凡可令身體臭汗淋漓的事,他無不歡欣受用,而需要用心用腦子的事,卻統統不勝其煩。這一點上,他跟明朝第二任皇帝、謚號「惠文」的朱允炆,剛好顛倒過來。

關於朱厚照的童年,《明史》只用六個字來概括:「性聰穎,好騎射。」 可見基本上是在遊樂中度過。對此,嘉靖年所修《武宗實錄》,少不得要替剛剛謝世的前代皇帝掩飾一番,說:「為學之暇,或聞其頗好騎射,以為克詰(治)戎兵、張皇六師,亦安不忘危之意。弗之禁也。」 意思是,弘治皇帝覺得太子「頗好騎射」,將來有利於國防,終究是有用的,所以並不阻止。但有一條,朱厚照對騎射的耽迷,絕非「為學之暇」;其次,弘治對兒子的表現恐怕也根本不是這樣安然的,否則他不會在託命內閣三臣時留下遺言:「東宮聰明,但年少好逸樂。先生每(們)勤請他出來讀些書,輔導他做個好人。」特地強調太子不肯讀書乃是自己的大憂慮,而且,「好騎射」在他看來也不是什麼「克詰戎兵、張皇六師,亦安不忘危之意」了,而指出實質乃是「好逸樂」。這是李東陽親筆記下的弘治的原話,每個字都很可靠。

朱厚照究竟長什麼樣兒,史家未描繪過其具體相貌。只見過他身著龍袍在寶座上的一幅坐像,看起來五短身材,還算精悍,但絕非孔武有力的樣子。不知道出於對自己身體不滿意,還是非常自信,他特別愛在孔武有力方面表現自己、證明自己。他所以建豹房,遷居該處,固然主要出於躲避宮中限制的目的,但與愛和猛獸嬉戲也不無關係,就像一個拳擊家不願意離開拳房一樣。在豹房,他經常親自「手搏虎豹」,雖然豹房裡的猛獸想必都事先經過調教,並不真正生猛野性,但正德九年朱厚照還是在搏虎中為虎所傷。 又一次,也是赤手搏虎,老虎把朱厚照壓在地上,「召(錢)寧,寧縮不前……(江)彬趨撲乃解。帝戲曰:『吾自足辦,安用爾。』」 據說,這件事直接影響了錢寧、江彬兩大近幸此後在豹房的地位。從朱厚照熱衷於跟大型動物角斗,特別是他所說那句話看,此人非常在意自己在肉體這一層面是否足夠有力,以及這一方面的能力是否被人尊重;亦即,他在這方面對虛榮有強烈需求。明明被老虎打敗、壓在地上,虧得別人解救,爬起來卻說:我自己足以對付,哪用得著你幫忙?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古時候,「楚王好細腰,宮中有餓人。」眼下,在朱厚照身邊,在豹房,匯聚的也都是和皇上本人一樣的赳赳武夫。所用太監,俱雄健強壯,能武,或至少身體條件適合習武者。朱厚照死後,在遣散人員中我們發現專門提及了「少林寺和尚」 。連搞女人,朱厚照似乎都偏愛物色「武人家眷」——馬姬是前總兵官馬昂的妹妹,戴氏則是另一個總兵官戴欽的女兒。前期豹房和後期豹房兩大巨頭錢寧和江彬,都是「武功超群」的人。錢臂力驚人,射術精良。江更不必說了,職業軍人出身,邊塞驍將,朱厚照第一次見到他,親自檢視其箭傷傷痕,竟然大呼小叫:「彬健能爾耶!」 (江彬這麼強健和能幹啊!)前面所述朱厚照為虎所迫,錢寧畏縮不前而江彬解之一事,讓朱厚照「心德彬而嗛寧」,暗中偏向江彬而瞧不起錢寧,因為江彬更像勇士。此外,江彬人高馬大,「貌魁碩有力」,對五短身材的朱厚照來說,大概也更代表理想。遍覓豹房,我們看不到一個知識分子,看不到一個腦力勞動者,全是靠「身體」吃飯之流(女人以「色」,男人以「力」或兼以「色」),這真是一個亘古少有的「團隊組合」。江彬掌事以後,豹房更進一步演變成徹頭徹尾的「軍閥俱樂部」,他次第引來萬全都指揮李琮、陝西都指揮神周,加上原在豹房的都督同知許泰,這四鎮邊將號稱「外四家」,共同把持了後期豹房。

弘治一死,朱厚照襲位為君,得以大弄。在禁內辟出教場,於太監中擇出勇健者,編為「內操軍」,日夜操演。或分成敵對兩撥,對峙衝殺,自己更披堅執銳,親臨「戰陣」。「晨夕馳逐,甲光照宮苑,呼雜訊達九門。」 整座京城被他攪得一團糟,很不成體統。所以時任吏部尚書的楊一清上疏抗議道:「視朝聽政,經筵日講,帝皇常規,國家舊典也。陛下月不過一二朝,當講輒罷。而竊聞留御豹房,練兵花苑。鼓炮之聲,震駭城市。甚非所以示中外、訓來世也。」 說他不僅丟了國家的臉,也給將來君主做了壞榜樣。

每個人都有人生理想,朱厚照亦不例外。楊一清不了解這一點,故而所提意見朱厚照不會聽,甚至也毫不在乎。對於是否有損國家威嚴、將來皇帝會不會有誰起而效尤,他不會關心;對他來說,弄武、將兵,樂在其中,而且事關榮譽和抱負,事關自我價值的實現。別人眼中,他是皇帝,須守皇帝規矩,如皇帝那般行事;然在其自己心中,他只想痛快淋漓地打打殺殺。甲胄閃耀、昂坐馬上、身後是浩浩蕩蕩的大軍,而敵人卻丟盔棄甲、落荒而逃……這情形是他為之激動的,能讓他自覺高大,是「英雄」,合乎人生理想——就像後來晚他兩輩的天啟皇帝,最高理想乃是當一木匠一樣,誰能責之以不是?

要說荒誕,只能說君主制荒誕。許多人,明明適合干別的,只因生在帝王家,就硬派他世襲了君主,搞得里外不是人,國家也跟著倒楣。例如:李煜如果簡簡單單做個詩人,再好不過;趙佶如果集中精力搞他的書法繪畫,絕對是人盡其才;朱厚熜(嘉靖)不如去幹道士,或能成一代宗師;朱翊鈞(萬曆)做皇帝很差勁,倘然做會計的話,賬一定可以把得很嚴……像朱厚照,最好是給他一條破槍、一面爛盾、一匹瘸馬,領著一群烏合之眾,東討西征,雖然免不了老吃敗仗,但也強似在金鑾殿胡鬧。

有人可能會聯想起堂吉訶德。沒錯,某種意義上我們確可把朱厚照稱作十六世紀中國的堂吉訶德。

作為小說人物,堂吉訶德誕生只比朱厚照略晚;如果塞萬提斯1605年出版他的《堂吉訶德》第一部之前,能來中國一游,說不定會對這人物的塑造另有一番欣喜的發現。雖然朱厚照身上,「嫉惡如仇、總是正面向他的『敵人』發起不屈不撓的衝鋒」的騎士精神是一點也沒有的,不過,就一生生活在夢幻里、不切實際、自以為是和用想像代替自身現實的理想家這些方面論,他們實在可以說是一對難兄難弟。堂吉訶德先生五十歲以後在家呆不住,立志出門冒險、打遍天下;朱厚照二十來歲起也嚮往於傳奇的生涯,屢屢一身戎裝,僅以數騎隨,摸出宮去,「巡視三邊,督理兵政,冀除虜患」,甚至頂風冒雪、備歷艱險,騎行千餘里,「親征」胡虜。堂吉訶德先生把風車當做傳說中的巨人與之搏鬥來表示勇敢,朱厚照則跟馴化過的虎豹搏鬥來表示勇敢。堂吉訶德先生路遇阿爾及利亞總督進獻給皇上、載於籠車的獅子,堅持要將獅子放出,讓他親手降服;朱厚照則當叛王朱宸濠明明已被南贛巡撫王守仁俘獲後,非要將朱宸濠重新縱放於鄱陽湖,然後由他親自捉拿。就連他們虛構自己的思路也如出一轍:堂吉訶德開始遊俠生涯之前,想了八天,決定自稱「堂吉訶德」(「堂」字,為貴族專用),自授騎士封號;朱厚照四處東征西討之前,也重新取名「朱壽」,自封公爵(鎮國公)、五星上將(威武大將軍)、軍區司令員(總兵官)一連串頭銜。評論家把堂吉訶德一生濃縮成這樣一段話:「他終於完全失去了理性。他要去做個遊俠騎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騎馬漫遊世界,到各處去獵奇冒險。書里那些遊俠騎士的行事他一一照辦,要消滅一切暴行,承當種種艱險。將來功成業就,他就可以名傳千古。」對朱厚照來說,他基本上可把這段話照單全收。

朱厚照向「東方堂吉訶德」的轉化,大約始於正德七年。以前,他「耀武揚威」的範圍,以宮苑之內為限,只是在「內教場」組織一群太監搞軍事演習,其性質跟他指揮的「士兵」獨特的生理情形一樣,有一種閹割過的意味,聊勝於無,充其量做做遊戲而已。皇帝的「遠征」,也頂多是到京郊打獵,收穫幾隻野兔、野雞作為戰利品。但正德五年到七年之間,發生一場浩大的民間暴動,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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