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豹房秘史

今人往故宮觀光,由天安門入,行至巍峨的午門,向右看為東華門,由此徑東可達繁華的街市王府井,向左看則是西華門。出西華門一直前行,穿過南長街,便是中南海。

中南海,連同今之北海,在明代原系一體,統稱「太液池」,全是皇家園林西苑的組成部分。歷史興替,慢慢模糊了明代皇城的格局。在當時,今之故宮到中南海整個的廣大區域,同屬「大內」,所以西苑又稱「西內」,其間並無百姓雜居,北長街、南長街也儘是宮殿和皇家各種辦事機構。天啟年間太監劉若愚《酌中志》在「大內規制紀略」中,敘說詳盡。

現在游故宮,打從西華門出來,折往中南海,沿途所見已是商廈林立的現代化景象。而在當年,這一帶全屬禁地,雖未必有「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盤盤焉、囷囷焉」 之盛,但的確宮闕連綿,氣象森宏。

五百年前——公元1507年——正德皇帝朱厚照又在此大興土木,耗巨資修造宮庭史上獨一無二的怪胎、完全為他個人專用的宮殿群「豹房公廨」。

所謂「豹房」,是宮廷豢養觀賞動物的場所,此外如虎房、象房、馬房、蟲蟻房等。至今,不少北京地名猶存遺影,如「虎坊(房)橋」、「報(豹)房衚衕」、昌平區的「象房村」等。珍禽異獸,自古為中國皇帝所好,這愛好兼有幾重意義:一是珍禽異獸往往被視為「祥瑞」,一是它們作為狄夷屬國的「貢物」,象徵「天朝上國」的威勢,當然,更是宮中皇族消遣娛樂的對象。歷代宮庭均有馴獸師,調教動物,作獸戲以愉君王,更有不甘寂寞之君如正德者,喜歡親自下場與獸角力 ——好像他的老前輩商紂王也很樂於此道。

由於不斷有臣子進獻、屬國朝貢,加上歷朝皇帝自行搜羅,豢養珍禽異獸之費實際已成朝廷一大負擔。成化間,內官梁芳「進白水牛一隻,每歲支費千餘金」 。《治世余聞》有條記載,說正德之父弘治皇帝繼位後,因見「蓄養四方所貢各色鳥獸甚多」,而首次提出將其放縱,「以減浪費」,但又怕「所司白虎豹之屬,放即害物」,於是下旨:「但絕其食,令自斃可也。」不知是否真正如此實行,總之,皇家養獸玩獸之風之盛可想而知,單單豹房就不止一處二處,筆者所知,現東單的「報(豹)房衚衕」是其中之一,亞運村以北大屯一帶,還有一處地名叫「豹房」——但它們皆非以正德而聞名的那個「豹房」。後者地點在西華門內外,即紫禁城與西苑之間。

這裡原系諸多皇家豹房中的一座,正德二年,1507年,朱厚照開始對其大加改建、擴建,工程浩大,一直持續七年。我們從《武宗實錄》上得知,正德七年十月,工部就豹房工程提交一份報告,稱從開工以來「五年所費價銀已二十四萬餘兩」,而且新近又將「添修房屋二百餘間」,「國乏民貧,何從措辦」?有關職官深感無奈,請求立即停止該工程,「或減其半」;然而,朱厚照的表現是「不聽」。

正德七年,豹房工程添上這二百餘間房屋後,是竣止了,還是以後仍有續建?不得而知。但從史家的記述可約略窺見,它不單頗具規模、「勾連櫛列」,配製也可稱齊備;有宮殿、有密室、有寺觀,甚至還有船塢和供軍事操演的教場,人員方面完全比照「大內」,各色執事太監輪班值日,而見幸者如伶官、僧侶、邊帥、女人、斗獸士等「皆集於此」。

於是,它有了一個正式而又怪異的名稱:豹房公廨 。

公廨者,古時官署通稱也。既然是行政辦公所在,卻又以一個徹頭徹尾的遊樂場所為中心或者說以此為基礎興建起來,這種不倫不類的意味,帶有典型的朱厚照性格特徵。

「豹房公廨」因朱厚照興,又因朱厚照衰;是他一手打造,亦唯有他自己方才使用過。豹房之於朱厚照,朱厚照之於豹房,實可謂互為表裡的一雙絕配。

可惜,「豹房公廨」在朱厚照死後即被取締,不單活躍其間的五花八門人物作鳥獸散,連同那些建築、器物亦很快地廢弛、頹朽以至於消失,最終無跡可尋;否則,保存下來,倒不失為極具魅惑與遐想力的弔古的去處。

朱厚照之能修建「豹房公廨」,還是要追溯到那場政變。倘若沒有那場政變,倘若劉健、謝遷、韓文等這些「眼中釘」未被拔除,倘若朝臣方面的力量和權威不曾因此遭受沉重打擊,庶幾可以斷言,「豹房公廨」這種事物永不可能出現。朱厚照救下「八黨」的同時,也得到了自己最渴望的東西——「豹房公廨」。

僅僅在政變的第二年,他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營造「豹房公廨」並遷往此處居住,起初,是白天在裡面鬼混,很快發展到夜宿不歸 ,「朝夕處此,不復入大內矣。」 此話怎講?即是說,打正德二年有了「豹房公廨」起,朱厚照便徹底從紫禁城搬出,不在宮中居住,最後連死也死在豹房,不再回去。

去過故宮的人,都知道位居故宮中心有座大殿,叫乾清宮。自明永樂迄清初,這裡是中國所有皇帝的寢宮(雍正後,皇帝移居養心殿,但日常還是在此處理政務),也即泱泱九州NO.1的宅邸。它作為皇帝安放其卧榻之處的意義倒在其次,尤為重要的,乾清宮乃是帝權的象徵,皇帝在此居住不僅是個人意願的問題,更是一種義務和責任。通常來說,一個皇帝只有當被趕下皇位時才會離開那裡,比如辛亥革命後末代皇帝溥儀之被迫離宮。唯有朱厚照,竟敢於置皇統於不顧,主動而決然地辭別乾清宮,至死不回。他此一行為,既是空前之創舉,基本上亦屬絕後之奇例。在他開了先例之後,只有他的繼位者嘉靖皇帝,從中晚年起效仿這一做法,遷居西內。

正德搬往豹房,不僅僅是為自己重新選擇了住所。他這麼做的含意在於,逃離或放棄了一種角色,逃離或放棄了禮法所加諸這種角色之上的所有信條、戒律、義務與規約;此外毫無疑問,也藉此徹底擺脫和跳出於祖宗、父母、家庭以及既往整個個人歷史之外。當置身乾清宮時,他是一個君王、一個兒子,也是一個丈夫,是活在這些軀殼之下而又並不如意的壓抑的魂靈,而一俟別宮而去,他就不再是上述角色中的任何一個,他彷彿靈魂出竅、羽化而飛升,一了百了,勝利大逃亡。

回過頭再來看正德與群臣的對抗,再來看那場政變,在正邪、善惡這類通常的歷史尺度之外,我們忽然發覺其間還存在著一點正德自己的小秘密,亦即他自個兒性情上的好惡與追求。那是什麼樣的好惡與追求呢?簡單一句話,他實在不堪、也不喜歡扮演皇帝這角色。劉健等反覆敦請於他的,無非就是像一個合乎制度的皇帝那樣行事,但他感到最不可能也最不願意做到的,恰恰即此。做皇帝,實非他自己選擇的結果,而是生下來就命中注定的;他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滿朝官員還有天下黎民不由分說就拿皇帝應該承擔的一大堆責任、義務硬往他身上套,對他提出這樣那樣的冀望、要求和限制。對此,他簡直煩透了。他想要怎樣呢?他想要的是,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由著自個兒的性子去生活,愛好什麼就幹什麼,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想搞什麼女人就搞什麼女人……從種種跡象來看,此人若生於尋常人家,不妨說倒是一位性情中人。可是,偏偏一不留神,他卻做了皇帝。皇帝這角色,講起來頂天立地,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大家只須看看正德的老祖宗朱元璋的一生,就知道要把這角色對付得略像點樣子,真的大不易。

說白了,朱厚照全非做皇帝的料。雖然在皇帝位子上混事的,歷來不少。不過,到帝制晚期,皇帝卻是越來越不好混了,因為這種制度愈來愈嚴密,也愈來愈刻板。比照秦漢至明清中國歷代君主的處境,我們明顯看見帝權在走向高度集中的同時,所受到的掣肘也遠為深刻,表面上看帝權益發偉岸,實則做皇帝者的個人空間反倒愈見局促——事情就是這麼奇妙。明代皇帝,除開太祖、成祖、仁宗、宣宗這四位,其餘沒有不受「欺侮」的——要麼深受重臣抑沮,要麼為宦官近倖所挾持。再來看代明掌國的清代,都道有史以來清朝皇帝最累,有的握髮吐哺、宵衣旰食,有的忍辱負重、終生氣鬱難舒……撇開外因不談,儒家倫理對君主的道義壓力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大,乃不爭的事實。總之,在明清兩代,留給像先前的漢成帝、漢元帝、隋煬帝這類艷世風流皇帝或像唐明皇、南唐後主李煜、宋徽宗這類春花秋月皇帝的空間,是大為萎縮了。皇帝與其自身體制之間的矛盾,反而加強和擴大。隋煬帝盡可以在皇帝位子上鬼混,不必考慮搬出宮去以換取「自由」,但朱厚照則不行;祖制、祖訓和家法這些無形大棒,暗中高懸在乾清宮寶座上方,隨時會被輔臣、言官、太后或別的什麼人祭出,加以利用——就算別人不掄,自己想想亦有心理障礙。

從公然棄乾清宮出走,並至死也不肯回來這一率性行為論,朱厚照的表現頗像「性情中人」,跟終於在大觀園呆不下去而出走的賈寶玉,有相似處。但我們應該不加耽擱地立即指出,朱厚照所拒絕或急欲擺脫的,乃是做皇帝的義務、責任和規約,絕不是皇帝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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