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政變中的人物和餘緒

政變發生當天,「健等知事不可為,即日疏辭政柄。」

這是繼上月鹽引事件後,內閣第二次全體請辭。僅隔一個月,朱厚照完全換了個人;他不再被內閣辭職所嚇倒,相反,愉快而迅速地批准了這一請求。

慣例,內閣輔臣這樣級別的人物提出辭呈,皇帝就算內心十分樂意,也不宜立即應允,至少要來回折騰三四次,以示挽留。但這一次,朱厚照卻徑直批准——內閣三巨頭中,唯一未准退休的是李東陽;這當中以及李東陽其人都有些故事,我們稍後再敘。

塵埃落定,主要當事人此後的遭際各不相同。

劉健:一代名臣,年高德劭。弘治十一年起任內閣首輔,「竭情盡慮,知無不言」,對撥亂反正、奠定弘治朝較為清明的政治,居功至偉。弘治深為倚信,「呼為『先生』而不名」;臨終之際,執手託孤,情殷意切。武宗嗣位以來,劉健繼續其厘剔弊政的努力,同時竭其所能保護弘治以來政治改革的成果不受傷害,《明史》贊曰:「其事業光明俊偉,明世輔臣鮮有比者。」 評價相當高。這樣一位功高老臣,一夜之間就下了台,連半句慰留的言語亦未曾聽到,實際上是被趕出了京城。次年,在劉瑾一手炮製且由正德詔示天下的「奸黨榜」上,更名列榜首;再過二年,被削籍為民,追奪誥命。所幸他德高望重,品行無可詬病,劉瑾等雖深銜之,亦不敢置之死地。於是得以善終,二十年後嘉靖五年卒,享年九十四歲。

謝遷:內閣二號人物,退休後享受待遇與劉健同,但所受騷擾卻遠勝之。概因除劉瑾外,新權勢人物焦芳也與其積怨甚深,此刻正好多方報復。先是罷其弟兵部主事謝迪的官,斥其子編修謝丕為民;正德四年二月,又借口浙江舉賢周禮等四人皆謝同鄉,「必徇私援引」,將此四人逮入詔獄逼供,欲將謝遷牽連進來,治罪抄家,只因李東陽力阻而未果,但周禮等人未予放過,全部流放,同時發布禁令:「詔自今餘姚人毋選京官,著為令。」讓家鄉讀書人,全體替謝遷受過。其餘騷擾如「奸黨榜」、奪誥、罰米等,不一而足。謝最後死於嘉靖十年,活了八十三歲。

韓文:「倒八」幹將,運動失敗後未效劉健、謝遷之所為,但劉瑾「恨文甚」,豈能輕饒?每天派密探監視韓文,想揪辮子;過了一個多月,探子來報,說國庫發現有「偽銀」輸入,劉瑾如獲至寶,以此問責,對韓文做出降一級勒令退休的處理——早知如此,韓文還不如當初主動辭職。事情並未到此為止。韓文丟官返鄉途中,劉瑾令偵卒始終暗相尾隨,一旦掌握任何有不利於韓文的證據,即拿回京城問罪,「文知之,止乘一騾宿野店而歸,邏卒無所得。」 不過,韓終未逃過牢獄之災;劉瑾還是借戶部文件丟失之事,將韓及侍郎張縉下詔獄,關了幾個月,因罪不至死放出,但判罰他向邊鎮大同倉輸送軍糧,先後兩次計1500石,相當於韓十年俸祿之總和——史書上說,這以後,韓文「家業蕩然」 。不過,韓老爺子也如劉、謝二人一樣硬朗,挺過了劉瑾倒台,挺過了正德駕崩,直到嘉靖五年,八十有六高齡的時候與劉健同年謝世。

李夢陽:執筆「倒八」奏疏,字字見血,狀若飛刀;但這酣暢淋漓的檄文也註定了他此後的命運。收拾韓文後,劉瑾即拿他開刀,先謫貶到山西,隨即勒令退休,不久,又製造事端將其逮於獄中,準備殺掉。這時發生了一件戲劇性故事,當時另外有位大文豪叫康海的,與李夢陽並稱「十才子」。康海文名既高,又與劉瑾同鄉,劉瑾大概覺得與這樣一位聞名海內的同鄉交好,很有面子,所以有意羅致;然同一事自康海看來,卻很沒面子,一直敬謝不敏。再說康李二人,同為當世文苑重鎮,不免有些「文人相輕」的意氣,「各自負不相下」。及夢陽下獄,將死;這時有人告訴他,唯康海可救之。無奈,夢陽以片紙,僅書數字致康海,曰:「對山救我。」(對山,康海之號)再無他言。康海見書,二話不說就去劉府求見;劉瑾得訊大喜,「焚香迎海,延置上座」,而「海不少遜」。坐定,康海劈頭便問劉瑾知道唐玄宗命高力士為李白脫靴的故事否,劉瑾以為他是以李白自居,忙道:「瑾即請為先生脫之。」不料,康海卻說:「李夢陽高於李白數倍,而海固萬不及一者也。」劉瑾這才知其來意,不能不給面子。「海遂解帶,與之痛飲。夢陽遂得釋歸。」但五年後,劉瑾敗,康海卻因與之結交故,「罹清議」,坐其黨而被免職。 事頗豪邁,令人蕩氣迴腸。夢陽雖免一死,卻從此坎坷,越十餘年即死,年僅五十七。

焦芳:那個以告密扭轉乾坤的小人。人生能得幾回搏?他這一搏,搏進內閣,「以本官兼文淵閣大學士,入閣輔政」 ,入閣拜相的同時,還保住了吏部尚書的位子,以後又「累加少師、華蓋殿大學士」,盡得風流,並證明「惡有惡報」的說法從來只是善良之輩的一廂自慰。明代士風的特徵在於兩面性突出;士大夫中硬骨頭非常多,歷朝少有儔匹,而同時也頻頻出現極端無恥下作、墮落腐爛的例子,焦芳便是後一情形的代表之一。有子名曰黃中,一如其父,不學無術,卻偏偏要在廷試中被內定為狀元,李東陽覺得說不過去,擬其為二甲頭名,已很過分,焦芳卻由此銜恨李,數次於劉瑾面前讒詈。一日劉親自以詩試其子,事後將焦芳叫來訓道:「黃中昨在我家試石榴詩,甚拙,顧恨李耶?」連基本可以說沒文化的劉瑾都覺得焦黃中所做之詩「甚拙」,其不學無術的程度可想而知。後來,焦芳與另一劉黨張彩(一作綵)爭寵不利,失勢,「乃乞歸」;劉瑾事敗,與張彩同被處死刑,焦芳卻倖免於外,據說劉瑾死前發牢騷說:「今彩與我處極刑,而芳獨晏然,豈非冤哉。」焦一生賣官無數、廣受賄賂,賺得滿盆滿缽,「居第宏麗,治作勞數郡。」意思是,他的宅第極豪華宏大,築建時動用數郡之力。起義者曾攻下彼鄉泌陽,入其府,「發窖多得其藏金」。這樣一個作惡多端的無良小人,最終一生平安,難怪《明史》亦不禁驚嘆:「芳父子竟良死!」

李東陽:弘治顧命三大臣的倖存者。參與了「倒八」運動全過程,並在失敗後與劉謝聯名請辭,獨被留任,且在以後劉瑾羅織的「奸黨榜」里不見其名。對此,有人認為正德不便將父親囑託的顧命大臣「一鍋端」,而手下留情。但《繼世紀聞》提出了如下指控:「(劉)瑾素與李閣老東陽有舊,重其詩文。密以韓文等所劾(指「倒八」奏章)詢之東陽,得其大略,瑾等驚覺……」這個指控相當嚴重,倘果有其事,則李東陽所為不遜於焦芳。但此記載不見於別書,僅為孤證不可輕信,官史《明史》未予採納。不過,當正人君子紛紛見逐、罹禍之際,李獨超然無恙,實為奇事。《明史·李東陽傳》對這位「不倒翁」的描述,用詞講究,大有深意,很堪玩味。有這樣兩個場景:場景1——當時與劉、謝共同疏劾「八黨」,劉、謝持議欲誅瑾,詞甚厲,「惟東陽少緩」;場景2——劉、謝辭職獲准離京時,李來餞行,「泣下」,劉健嘲諷道:「哭什麼呢?當初閣下如果也堅決抗爭,現在自然就能夠和我們一道被恩准辭職了。」史家寫道,聞此語「東陽默然」。從這些細節來看,李雖未必屈膝附惡,但大節大義之前,他選擇明哲保身是無疑的。以後,在整個劉瑾當政時期,他的表現基本可以概括成三點,一是忍辱負重、「委蛇避禍」;二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保護一些清正之士;三是為劉瑾的胡作非為擦屁股,「凡瑾所為亂政,東陽彌縫其間,亦多所補救。」令國家不致崩潰。因此當時對李東陽有截然相反兩種反應,有認為「其潛移默奪,保全善類,天下陰受其庇」。然而相反地,「氣節之士多非之。」他的一位門生、禮部侍郎羅玘,上書勸其從污泥濁水中早早抽身而退,否則自己深感恥為東陽門生,「請削門生籍」 。我一直想找到這封信,多年搜閱,最後在《玉堂叢語》里發現了它,照錄於下:

生(羅玘自稱)違教下,屢更變故,雖常貢書(晚輩給尊長寫信,謙辭),然不敢頻頻者,恐彼此無益也。今則天下皆知,忠赤竭矣,大事亦無所措手矣。《易》曰:「不俟終日。」此言非與?彼朝夕獻諂以為常依依者,皆為其身謀也。不知乃公身集百垢,百歲之後,史冊書之,萬世傳之,不知此輩亦能救之乎?白首老生(指自己,羅玘雖為學生輩,年齡卻並不輕),受恩居多,致有今日,然病亦垂死,此而不言,誰復言之?伏望痛割舊志,勇而從之,不然,請先削生門牆之籍(逐出師門之意),然後公言於眾,大加誅伐,以彰叛恩之罪,生亦甘心焉。生蓄誠積直有日矣,臨椷(通「緘」)不覺狂悖干冒之至。

讀此信,方知是時羅玘病重,將不久人世,而以此諫語為訣別,誠感人也。還有一個讀書人,獻給李東陽這樣一首詩:

文名應與斗山齊,伴食中書日已西。回首湘江春草綠,鷓鴣啼罷子規啼。

譏以「行不得也哥哥」、「不如歸去」之意。劉瑾倒台後,御史張芹即對李東陽提出彈劾,指責「當瑾擅權亂政之時,東陽禮貌過於卑屈,詞旨極其稱讚,貪位慕祿,不顧名節」。這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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