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政變

正德元年九月發生一件事,此事將皇帝與大臣之間的矛盾首度公開化,並為後來那場大政變埋下導火索。

九月二日,正德頒下旨意,委派太監崔杲前往南方督造龍衣。崔杲趁機奏討一萬二千鹽引 ,說是作為此番公幹的經費。在古代,受產地和運輸的限制,鹽歷來是緊俏甚至具有戰略意義的物資,並對國家稅收關係重大,故自漢代起即實行國家專賣的制度。鹽既由國家壟斷經營,勢必有人要利用這一點,挖空心思從中牟取黑利。鹽引本身已內含巨大差價,更有甚者,往往還會在官鹽掩護下夾帶私鹽,倒賣後將暴利收入囊中,頗類似現代污吏的洗錢術,同時嚴重擾亂鹽市。太祖時代,是嚴禁宦官出宮的,更不必說承辦公事;永樂篡位,多有賴此曹,故從那時起,太監干政之禁不僅解消,且漸倚為心腹,監軍、鎮守、織造、偵查……凡屬皇家私密之事,無不付諸彼手。而對太監們來說,出宮辦事就意味著可以大撈一把,索賄的索賄,敲詐的敲詐,不放過任何機會。到成化年間,到江南辦理織造的宦官,就打起了鹽的主意。本來,織造經費一律由戶部撥給,有關太監雖然也可從中尅扣,但撥款終究是死的,可供私吞的也就有限,倘若以鹽引取代戶部撥款,暗中夾帶私貨,一趟差事下來,很容易賺個滿盆滿缽。儘管按照祖制,鹽政收入一律作為邊防開支,不得挪作他用,但成化心疼家奴,情知彼之所為是中飽私囊,仍准其以鹽引代撥款,此例既開,直到弘治初年仍在實行。後來,大臣奏明弊害,弘治乃下令禁止。正德的登極詔書,重申了這一禁令。但實際上,登極之初朱厚照政治上一竅不通,那份詔書系由大臣代擬,表達的都是文官的政見;時隔一年,現在他自然是不認賬的。於是,他批准崔杲所請——既作為對內臣的籠絡,又等於發出向朝臣挑戰的信號。戶部尚書韓文按其職責,理所當然對此表示異議,還搬出登極詔書相關條款,請求正德取信於天下。正德主意已決,堅持不改,駁回韓文本章。

天子的決定,令群臣嘩然。專司諫言監察之職的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的奏疏接踵而至,正德不勝其煩。對科道官而言,諫阻不合法度之事,是他們職責所在,一定會堅持到底。而朱厚照也深知,此場爭執,牽及他權威的確立,必須咬住不松,否則以後這個皇帝當起來實在「窩囊」。彼此這麼僵持不下,數日之後,朱厚照對科道官們下了死命令,稱有關鹽引的聖旨已下達給崔杲等,君無戲言,所以誰再妄行奏擾,必予嚴辦!

不過,朝臣方面還有一張牌未打。科道官品級較低,皇帝不妨厲旨呵斥,但劉、謝、李三位顧命閣老,卻不可以如此對待。於是,這時內閣出面了,三老明確表示,給予崔杲鹽引的敕書,內閣不打算擬旨。明代內閣無決策權,只有票擬權(即代皇帝擬旨),但若遇存在疑義之事,內閣倒也有權拒絕擬旨,並請皇帝重新考慮其旨意。三老這一招果然了得,正德無奈其何,一時陷入僵局。

毫不讓步,恐怕不行了。朱厚照做出一個小小的變動;他發現這些日子群臣所遞本章中攻擊最烈的乃是那個崔杲,於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對此次使命的領銜人選進行微調,改派另一太監王瓚為首,崔杲副之。他認為,這一讓步,朝臣有了面子和台階,理應知足。不料,對方的回應竟然完全針鋒相對:你讓一步,我也退一步,然而對整個事情的原則與是非我們不能退讓。經研究,戶部做出妥協是,同意將原先奏討的一萬二千鹽引,一半支予鹽引(即六千鹽引),另一半則折成價銀。這個方案的意義,一是適當降低太監貪污和國家財政損失數額,而更重要的是它的象徵意義:皇帝接受這一方案就等於承認自己有錯,而大臣們則達到了證明自身行為合法性的目的。

正德雖然年少,但其身邊的蠅營狗苟之輩卻足以幫他透徹理解這方案的含義,所以略有猶豫之後,正德方面做出了強硬的回答:必須全部支給鹽引!

九月十五日這天,正德在文華殿暖閣召見三大輔臣,展開最後交鋒。李東陽《燕對錄》記下了君臣間的全部對話,內中朱厚照時而裝傻,時而耍橫,倒也將其個性表露無遺。如,論及戶部「半與價銀,半與鹽引」,他先問:「既與半價,何不全與鹽引?」劉健等答道,戶部用意在於節約用度。他馬上說:既然是節省用度,戶部為何不把折價之銀留著,而全部給予王瓚、崔杲等鹽引,「豈不兩便」?意思是,鹽引又不是現錢,把鹽引交給太監由他們去折騰,卻留下實實在在的錢,戶部何樂不為啊?這純屬裝瘋賣傻,利用年齡小,假作天真,故作未諳世事的模樣兒;其實只須一句話即可戳穿正德的面目——如果他真覺得現錢比鹽引好,又何必固執地堅持要全部付與鹽引呢?當然,劉健等不便這麼反問,他們唯有耐心解釋說「價銀有限,不若鹽引之費為多」。正德則繼續胡攪,問「何故?」劉健等只得又將鹽引可能夾帶從而引發私鹽壅滯、鹽法不行的弊端解釋一通。正德口稱,如果真有此事,「朝廷自有正法處治也」。劉健等人不能說這些人因有皇帝庇護,根本不會得到「正法處治」;他們只能利用太監的品質做文章,指出「此輩若得明旨,便於船上張揭黃旗,書寫『欽賜皇鹽』字樣,勢焰煊赫,州縣驛遞官吏稍稍答應不到,便行捆打,只得隱忍承受」。哪裡還談得上「正法處治」?「所以不若禁之於始。」與其指望將來「正法處治」,不如從開始就掐斷髮生這種事的渠道。話論至此,雖然正德以小賣小,胡攪蠻纏,三老卻侃侃以對,有條不紊,正德眼見理論不過,終於抹下臉,「正色道:『天下事豈只役幾個內官壞了?譬如十個人也,只有三四個好,便有六七個壞事的人,先生輩亦自知道。』」「正色」二字,說明他確實急了,不再繼續裝傻。而且這幾句言語十分不講理,意思是說:何以見得天下事都壞在內官(太監)身上?如果非說十個人中間,只有三四個好人,另外六七個都是壞事的人,那麼朝臣裡面也一樣(「先生輩亦自知道」)。至此,這場君臣對的實質才昭然若揭:鹽引之爭,爭的不是鹽引,是皇帝集團與朝臣集團誰是誰非。

召對不歡而散。朱厚照扔下一句:「此事務要全行。」劉健等叩頭退下,深感絕望。作為正統的儒家官僚,這種局面之下,他們只剩下最後表達自身職責與操守的選擇,就是引咎辭職。達成一致,翌日,三人即遞交一本:

自古帝王以從諫為聖,拒諫為失。國家治亂,常必由之。顧(向來)順旨之言易入,逆耳之言難受(採納)。故治日常少,亂日常多。臣等每以此說進於陛下,誠欲陛下為聖德之君,天下成至治之世也。今文武公卿台諫,合詞伏闕,皆謂鹽法不可壞,而聖意堅執排群議而行之……臣等豈不知順旨者有寵、逆耳者獲罪,若貪位戀祿、殃民誤國,則不獨為陛下之罪人,抑亦為天下之罪人、萬世之罪人矣。區區犬馬之誠,猶望陛下廓天地之量,開日月之明,俯納群言,仍從初議,以光聖德,天下幸甚。若以臣等迂愚不能仰承上意,則乞別選賢能以充任使,將臣等放歸田裡,以免曠職之愆。

雖然自斥無能,但字裡行間分明說,唯有皇帝應對此事負責。

也許,朱厚照唯一未嘗料到的,便是內閣居然全體請辭。他畢竟年齡尚輕,登基方才年余,政治上毫無經驗不說,連在朝臣中物色、培養「自己人」也根本來不及,一旦三老撂挑子,千頭萬緒自己如何應付得了,更何況以三老的影響,此事的後果將絕不僅僅是他們的離去……我們雖無從知道接到辭呈後正德的內心世界,但想必他經受了一場羞怒交加的感情風暴——因為最終在三輔臣辭職的壓力下,他被迫宣布:接受戶部方案,半與價銀,半與鹽引。

危機雖得暫渡,卻可以想像正德與他的文官系統從此誓不兩立,結了極深的梁子。大臣們的做法固然有例可循,正德卻不免感到被要挾的滋味,畢竟他乃新君,立足未穩,在此之際,竟遭內閣以集體辭職逼己就範,也確有身陷絕境之痛。

俗話說「君無戲言」。朱厚照頭天還那麼強硬地甩下「此事務要全行」的話,第二天便在內閣辭職的威脅下改弦易轍,雖然事後朝臣給他戴「從諫如流」的高帽子,來幫他遮羞,但他內心恐怕只會想到「奇恥大辱」四個字。僅隔一個月,當那場大政變爆發的時候,我們尤其感到,正是崔杲奏討鹽引事件把正德君臣矛盾推向極致,從而點燃了導火索。

在朝臣一方,也許解讀有誤,以為正德真的「從諫如流」;也許是想趁熱打鐵,抓住有利時機重創皇帝身邊群小;也許兩者兼而有之——總之,在贏得鹽引這一回合的勝利之後,他們「把鬥爭引向深入」,矛頭所向由事到人,從低級別太監轉向正德最倚信的幾個核心太監,即有名的「八黨」——明代「八人幫」。

所謂「八黨」,指環繞在正德身邊的八位高級宦官劉瑾、馬永成、谷大用、魏彬、張永、邱聚、高鳳和羅祥,此八人自正德登極以來不單誘其墮落,實際上也漸漸控制了他。朝臣普遍認為,新君即位以來「聖學久曠、正人不親、直言不聞、下情不達」以及「朝令夕改」「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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