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如果天子是少年

有部小說叫《少年天子》,單那名稱就能滿足我們民族對「皇帝」的埋藏極深、說不清道不明的將敬畏與期待混合在一起的心態。但實際上,「少年」與「天子」的搭配,在九成九情形下,意味著災難。試想,一個權由天授、人民唯有默默承受的「天子」已經夠糟糕了,還趕上心智未熟、半大不小、本身在成長之中,慾望騷然而理性闇弱的「少年」,豈非災難?尋常人生,少年時代有如花朵,可這花朵一旦被捧到龍床之上,十有八九不是美和香的,而會變得醜陋,散發出一種少見怪異的惡臭。

弘治皇帝雙腿一蹬「賓天」而去,他給億萬人民留下了什麼呢?留下一個十五歲的「君父」——古時候,事君如事父,皇帝就是普天百姓的父親;從此,上至耄耋老者下至黃口小兒,中華舉國之民的福祉就全交與這位乳臭未乾的「父親」了。

有一個人最清楚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公元1505年即弘治十八年五月初六,乾清宮東暖閣。一大早,司禮監太監戴義奉旨宣召內閣重臣劉健、謝遷、李東陽覲見皇帝陛下。弘治已經病了一周,自知不久於人世,此刻他身著便服,強打精神,端坐御榻正中。首輔劉健等來到御榻前叩頭,「上令前者再。既近榻,又曰:『上來。』於是直叩榻下。」弘治這才開口說道:「朕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荒。凡天下事,先生每(們)多費心。我知道。」話語懇切、溫和,充滿感激慰問之意;一邊說,一邊握住了劉健的手,「若將永訣者」,令人動容。他當眾口授遺詔,由太監做了記錄。然後,弘治對三大臣講了最後一番話:「東宮聰明,但年少好逸樂。先生每(們)勤請他出來讀些書,輔導他做個好人。」多年後,李東陽把當日君臣對話的全過程,盡量回憶起來,記在他的一篇從政筆記 中。

這就是所謂「託孤」吧?到了這種節骨眼兒上,素來的隱諱都不必了。弘治於是亮齣兒子在他心目中的真實形象:他無疑是愛他的,一語「聰明」,將這喜愛表露無遺;然而,除去父之於子的天然親愛,從對祖宗江山的責任感,弘治不能不說出他對朱厚照的憂慮:一、好逸樂;二、厭於讀書;三、恐怕不是一個做好人的坯子。

這三條,弘治說得都比較客觀,縱然他不說,別人也都看在眼裡。當然他還抱著一絲幻想,以為這都是兒子「年少」所致,而非稟性使然,因此他懇求深為倚信的劉謝李三大臣:幫兒子一把,使他最終變成個「好人」。

第二天,弘治單獨召見太子本人。

父子間又說了什麼,無考。

就在召見朱厚照的時候,弘治「龍馭上賓」。

毫無疑問,他是在難釋憂慮之中合上雙眼的。

他把平生之中最後兩天都用來做同一件事:安排兒子的未來。

他預感到什麼了嗎?

弘治兩眼一閉,做了「大行皇帝」。太子朱厚照即位,「以明年為正德元年,大赦天下,除弘治十六年以前逋賦。」 權力的交接很平靜,很順利,也很老套;自古以來,中國這方面制度穩定而成熟,一切按部就班,極少出亂子——不論繼承皇位的是何等樣人。朱厚照——從此以後我們得叫他正德皇帝——就這樣平靜而又順利、看上去毫無新意地登上了皇位;當時,大明子民誰也不知道,他們迎來的將是有史以來最古怪最搞笑的一位皇帝。

不知道朱厚照對於父皇的辭世有無傷慟之感,從史料來看,父親的死和自己登上皇位,在他全然是一次徹底的解放,猶如驟然之間烈馬鬆掉了嚼子、小鳥衝出了籠兒。

十五歲,最是不尷不尬的年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身體已經發育,開始有成人的慾望和部分自我意識,但同時自制力差,又仍如孩童一般貪玩;有強烈的自主願望,卻又因理智和情緒不平衡,往往使得這種自主願望變成對自己的放縱;而且,幾乎每個十五歲的人都莫名其妙地陷在反叛意識之中,與社會、家庭、師長以及一切試圖束縛他們的人為敵。

任何人在十五歲的時候失去父親都非常糟糕,更不必說一個十五歲的皇帝!假如早幾年遇到這種事,母后張氏尚能以天子年幼而對其行使監護權,朝中重臣也可因顧命之名切實約束新君——就像後來萬曆初期李太后與張居正聯手監管十歲的萬曆皇帝一樣。然而,對於正德而言,他剛好在十五歲這一年繼承了皇位;明代宮廷制度,皇帝十五歲即視為成年,標誌是舉行大婚。正德元年八月,正德與中軍都督府同知夏儒之女夏氏行大婚禮,隨即又冊沈氏為賢妃、冊吳氏為德妃。一後兩妃,至此,十五歲男孩兒朱厚照辦完了向「已婚——成熟男人」過渡的象徵性手續,他有資格自己「當家做主」了——無論是作為男人,還是作為皇帝。

然而,他是怎樣自己「當家做主」的呢?

明制,「宮中六局,官有『尚寢』者,司上寢處事。而文書房內官,每記上幸宿所在,及所幸宮嬪年月,以俟稽考。」 也就是說,皇帝理論上可以隨意享用後宮每個嬪娥,實際上卻並不能為所欲為;一是要事先通知「尚寢」官,由後者做準備,二是召幸了誰、何時何地,須記錄在案。這種制度,並非出於道德考慮,而是因為皇帝的性行為關係到皇家骨血的確定問題,來龍去脈含糊不得。不過,客觀上這的確是一種限制,令皇帝的私生活毫無秘密可言,同時也給別人——比如太后、皇后之類——的干預留下餘地。正德深感不爽。他要的是,想什麼時候搞一次就什麼時候搞,想搞哪個就搞哪個。堂堂天子,搞個女人居然還要事先申請、事後登記,豈非笑話?於是,他斷然地「悉令除卻省記注,掣去『尚寢』諸所司事」,「遂遍游宮中」,首先在宮中替自己實現了「性解放」——當然,這只不過是他畢生「性解放革命」的第一步,以後我們會在他漫長的宮外生涯中看見許許多多更大膽的舉動。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正德迫不及待廢止起居注、罷停「尚寢」的職能,此舉雖公然違反祖制,卻也不難理解。與此相比,他登基當了皇帝——或者說終於「獲得自由」——之後,所縱容自己盡興去做的另外一些事,卻委實令人稱奇。

起初,他整日領著一群年齡一般大小的小太監在宮中「為角觝蹋麹之戲」。角觝,與今之摔跤、相撲相仿。蹋麹又稱「蹴鞠」(麹與鞠通),古代球類遊戲,源於且流行於軍中,「蹋鞠,兵執也,所以講武知有材也。」 大約用於訓練士兵身體柔韌性,後來成為有閑階層的一種嗜好,民間乃有專挾此技邀寵於達官貴人者,《水滸》中高俅即賴之得端王(後來的宋徽宗)賞識而發跡;此外,據說國際奧委會已將其認定為足球之起源。正德此人,如果生在當代,送到體校練練摔跤、相撲或者足球,大概是塊料子,將來在奧運會上摘金奪銀、為國爭光抑或成為一代國腳亦未可知,可他偏偏是皇帝!一國元首,丟下偌大國家不聞不問,整天臭汗淋漓地跟人抱來摔去,或沒完沒了在綠茵場上大呼小叫、帶球過人、拔腳怒射……這情形,怎麼想像都教人哭笑不得。

倘僅如此,算不了什麼。從大臣們的進諫中我們得知,登基以來,正德「奢靡玩戲,濫賞妄費」,喜好「彈射釣獵,殺生害物」。將「鷹犬狐兔」等形形色色動物圈養於宮內,紫禁城幾乎變成一座動物園;又將太監組織成軍隊,披甲戴胄,執弓挾矢,以宮禁為操演場,真刀真槍地玩「騎馬打仗」。

雖然歷來威嚴肅穆的皇宮已被糟踏得不成樣子,但這跟後面的事情相比,也還算不了什麼。漸漸地,正德覺得光在宮中折騰已不過癮,他開始四處微服遊盪,「隨所駐輒飲宿不返」,據說回到宮中呆的天數,一個月也不過四五日。他在外面到底幹啥?說起來那可就絕了。除去普通荒淫帝王都可想像到的「彈射釣獵」一類內容,正德確實玩出了個性。他曾讓人把一條商業街封鎖起來,命內侍從宮中搬來成堆的衣物,攤在每家店鋪前面,自己則扮成小販,「身衣估人衣」,頭戴商人的「瓜拉帽」,手裡拿著賬簿和算盤,「自寶和至寶延凡六店,歷與貿易」,跟太監扮成的店家討價還價,彼此還一定要假戲真做,你來我往,「喧詢不相下」,然後讓一個事先安排好的人,以市場管理員(「市正」)的身份出面調解。過罷購物和討價還價的癮,他會在一群人的簇擁下,闖至由太監掌管的皇家酒鋪,那裡「箏築琵琶嘈嘈然,坐當壚婦於其中」,典型的「娛樂場所」格局,一干人等旋風般地在其間周遊,「雜出牽衣,蠭簇而入」,「濩茶之頃,周曆數家」。發展下去,「凡市戲、跳猿、騗馬、鬥雞、逐犬」一類遊樂場,正德無所不至;他還把宮女從宮中弄出來,置之於這些場所,充當「小姐」(「扮演侑酒」),「醉即宿其處,如是累日」。

——如果天子是少年。問題就出在這兒。倘只視其為普通孩子,朱厚照上述行為,大多並不如何乖常,雖然年屆十五還喜歡玩騎馬打仗、過家家一類遊戲,或許有點缺心眼兒,但出格與古怪卻談不上。甚至就連他放浪形骸、醉卧花叢的行徑,也不過是古往今來任何一個「問題少年」都可能誤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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