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 惡之花二:倚用宦官

太監 ,是中國特產。由太監而起的誤國殃政的弊端,也是中國古代史的特產,太監乃刑餘之輩,所以通常把這種政治災難稱為「閹禍」。而歷朝歷代,閹禍最甚的當數漢、唐、明。進而又須交代,明代閹禍本來是可以也應該避免的,之未避免,反而發展到成為導致明代亡國的主因之一的地步,就是拜永樂皇帝朱棣之所賜。

以上數語,算是把本節所談,大致說清。

李自成攻破北京之前,一個叫曹參芳的學者正忙於編撰他的一部歷史著作《遜國正氣紀》。「遜國」,指建文帝朱允炆被朱棣推翻事;後世替朱棣找台階下,迴避他篡位的事實,用朱允炆「遜國」即主動讓位的說法來遮掩。等到這本書寫成之時——「崇禎甲申中秋前一日」——崇禎皇帝已弔死煤山。作者的本意,是借這本書探討國家救亡之道——當時明要亡的跡象,實在比較清楚了——所謂對「正氣」的重申與呼喚。可惜,沒等到他寫出來,明先已經亡掉了。但他對可以視為明亡國之因的一些總結,仍值得一觀。內中有一段寫道:

寺人禍國,其來久矣。我高皇帝有鑒於是,雖設中貴,止供撒掃。而銜不兼文武,政不侵外廷,衣冠不同臣僚——外之也,故三十年宮府謐如。雖讓皇帝紛更祖制,此獨尊之加嚴焉,以故遺恨內臣,密謀通燕。文皇之始,不能不有所私是。故儼保之譖行而撫監岌岌矣,監軍之勢張而馬騏以交趾予敵矣。延至逆振,舉萬乘之尊輕擲蠻夷,喪中原銳氣多矣。而吉祥輩復積驕成怨,積怨成逆。汪直之啟釁,縲絏盈朝,積骨盈邊,可勝悼哉?正德間,八虎橫一豹吼,逆瑾慘烈,禍延宗社……繼以魏璫,狐豕滿朝,忠良膏野,上公稱而廟貌祀,竊號竊名,古今慘變……

列閹禍為明代亂政且逐步導向衰亡的主要根源,而且,對這種趨勢與過程敘述得相當簡潔,一目了然,普通讀者透過這區區兩百來字,已可周詳了解明代閹禍的由來和發展:第一,在朱元璋時代,宦官是被嚴格控制使用的對象,嚴格程度甚至歷來沒有,「止供撒掃」,讓他們只是純屬清潔工性質的服務人員,所以沒有發生閹禍。第二,朱允炆繼位後發起不少對洪武政治的改革,唯獨這一條不改,且嚴上加嚴,所以也沒有發生閹禍,但導致一部分宦官暗心銜恨,里通燕王,幫助朱棣推翻朱允炆。第三,朱棣篡權陰謀既已得逞,為著多重目的(稍後述),徹底改變由朱元璋制訂、朱允炆堅持的排斥宦官干政的政策,把宦官當作心腹耳目加以利用,由此開啟明代深重閹禍之門。第四,禍門既啟,壞例已立,以後歷代閹禍愈演愈烈,作惡巨璫層出不窮,作者列舉了王振、曹吉祥、汪直、劉瑾、魏忠賢等,這些大太監都曾甚囂塵上,像魏忠賢,搞到忠良見戮、百官爭相當其走狗、甚至活著的時候享受專祠奉祀,而正統年間的王振,竟活脫脫親手斷送英宗皇帝,讓他做了蒙古人的俘虜。

曹參芳履歷天啟、崇禎兩朝,對於魏忠賢如何把國家搞得烏七八糟,滿朝歪風邪氣,親有體會,知道閹禍危害非同小可,追根溯源,想到一切起自永樂年代,所以才深切懷念「遜國正氣」的吧?

閹宦的起源頗早,可能商代就出現了,至少可確知周代是有的,《周禮·天官冢宰》有「奄」之稱,鄭玄對此注曰:「奄,精氣閉藏者,今謂之宦人。」不過那個時候,宦官用於宮庭普遍不普遍、是否制度化了,難考。從制度化角度看,還是認為宦官階層形成於秦代(含秦國)比較穩妥。因為中國君主專制這種思想萌芽於秦國,中國的第一個帝制王朝也由秦建立,它是制度的創立者。太監(宦官)的本質意義,即是體現、從屬和服務於君主專制的意志,成為君主專制下一種特殊的組織化建構,亦即宮禁制度的一部分。

那麼,這個群體在歷史上發揮過什麼好作用嗎?沒有。不要說好作用,二千多年來,他們只要安分守己,就可以說表現良好了。

我們所知此類中最早出名的人物嫪毐,就是一個為非作歹的傢伙。他是秦國大宦官,侍奉嬴政(當時的秦王,後來的秦始皇)之母,深受寵信,封長信侯,揮霍無度、勢力巨大,門下家僮數千,賓客千餘,儼然國中一支重要政治力量,能與丞相呂不韋抗衡。直到有人告發他其實是個假閹人,陽具不僅健在,而且甚是了得,正靠它才博得太后歡心(那太后原本就是風流女子,當年是艷都邯鄲的一名歌妓,後被呂不韋買下,並在被呂不韋腹內留種的情況下送給秦國公子子楚,所生此子即後來當了中國第一個皇帝的嬴政),這才惹怒嬴政,下兵收捕,豈知嫪毐居然武裝反抗,兩軍戰於咸陽,嫪毐兵敗被殺。

嫪毐之事,可以說已開啟了所謂閹禍的典型。一是這種人一旦發達,往往勢可傾國;二是這種人一旦作亂就非同小可,幹得秘密些是致使宮掖生變,如果追求驚天動地,則能夠直接在京城跟皇帝干仗。

以後興風作浪的宦官不勝枚舉,如趙高那樣把持朝政、指鹿為馬者有之;如漢「十常侍」那樣導致一個朝代崩解者有之;如憲宗被殺、穆宗得立之後晚唐皇帝基本皆由宦官廢立者亦有之。許多中國人受舊小說舊戲的影響,以為中國的事,都壞在曹操、高俅那樣一些塗著大白臉的奸臣手中,然而如果翻翻歷史書就知道,內廷權閹的危害,遠在外廷奸臣之上。

這樣的慘痛經驗,已積累太多,到朱元璋的時候,並不需要很高智慧也可以認識到,必須嚴防太監干政。所以他說:「此曹善者千百中不一二,惡者常千百。若用為耳目,即耳目蔽;用為心腹,即心腹病。馭之之道,在使之畏法,不可使有功。畏法則檢束,有功則驕恣。」 曾定製:內侍毋許識字;洪武十七年更鑄鐵牌:「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置宮門中。

扼制太監,不使他們參與政治,很對。不過,朱元璋將太監的危害歸諸他們的人品天生較別者為劣,卻毫無道理。太監同樣一個腦瓜、一副身子,並非三頭六臂、惡魔投胎。如果說「此曹善者千百中不一二,惡者常千百」,有這種情況,那也是制度使然,是君主專制因為對自己的極權嚴防死守,信不過外廷大臣,將太監們倚為心腹而導致的結果。皇帝和朝臣的君臣關係,一面是上下關係,一面卻又是互相尊重、互相制約的關係。但皇帝和太監之間,則無這樣一層「禮法」的約束,完全是主子和家奴的關係,可以隨意呵斥、打罵甚至取他們的性命,這讓皇帝覺著很放心,更堪掌握,久之無形中也對後者產生依賴,而感到他們親近,不可托於大臣的事,托於他們,甚至私密之事也讓他們與聞。但當皇帝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到太監俯首帖耳、任其驅馭的一面,看不到後者因「親炙天顏」而被賦予巨大權勢的另一面,至於過於倚重而致尾大不掉、反仆為主的情形,更是始料不及。總之,太監輩「善者千百中不一二,惡者常千百」的根子,就在皇帝自己。

朱元璋當然不會承認這一點,不過從汲取歷史教訓角度出發,他要與太監們保持相當距離的決心,還是蠻大的。

明白表示,絕不能用為耳目心腹,也不能給他們立功的機會。這是朱元璋「幹部政策」中很重要的一條,甚至可以說是「鐵的紀律」。他立下規矩:內侍毋許識字;洪武十七年更鑄鐵牌:「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置宮門中。不識字,便阻斷了太監參政的途徑;萬一還有人不自覺,居然敢於干政,那就殺頭。

朱元璋基本踐行著自己制訂的上述政策,朱允炆則更嚴格。所以從洪武到建文,明初太監沒有飛揚跋扈的例子,而且應該說日子很不好過。

朱棣奪位,太監很出了一把力。嘉靖間大名士王世貞說過這樣一件事,當年朱棣起兵以後,與政府軍作戰,費了很大勁三年所得也無非北平、永平、保定三府,這時,「有中官約為內應,謂須直搗南京,天下可定,文皇深然之。」 亦即,有太監主動與朱棣聯絡,建議不要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打,徑取南京,而太監們將與之裡應外合。孟森先生的《明清史講義》頗然此說:「靖難兵起,久而無成,因建文馭宦官極嚴,而叛而私以虛實報燕(指朱棣),遂敢於不顧中原,直趨京邑。」此事如屬實,則建文宮中的太監對朱棣最終成事,可謂功莫大焉。

《明史》關於朱棣信用太監這樣說:「文皇以為忠於己,而狗兒輩復以軍功得幸,即位後遂多所委任。」 言下「有論功行賞」的意思。我們不排除可能存在這層因素,但歸根到底,朱棣之倚宦官,應該不是出於欠了這些人的情,而要對他們有所回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朱棣不是這樣的人。此人唯我獨尊,一切皆以自己為出發點和旨歸,可負天下,不可天下負我。他為了樹立形象和詆毀朱允炆(因為朱允炆當政時期充當了一個改革者),就假惺惺地把自己打扮成「祖制」(朱元璋政策)的維護者,但在不容太監干政這樣一個重要問題上,他不僅不堅持祖制,反而從根本上破壞了它,並給後來明的亡國種下禍根。為什麼?就因為他極端利己的本性。朱元璋不準太監干政,這規矩很清楚,斬釘截鐵,理由也說得挺透,朱棣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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