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之雄 文字獄背後的心態

自家卧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君主專忌,滿腦子「權力鬥爭」,原是正常的心態和思維方式,不獨朱元璋如此。雖然也許風格不同,不一定採取「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方式。比如宋太祖趙匡胤,就比較偏愛耍心眼兒、旁敲側擊的辦法,眾所周知他所上演的令手下大將石守信等「杯酒釋兵權」的好戲,我還從邵雍之子邵伯溫所撰《邵氏聞見錄》讀到如下故事:

太祖即位,諸藩鎮皆罷歸,多居京師,待遇甚厚。一日從幸金明池,置酒舟中,道舊甚歡。帝指其坐曰:「此位有天命者得之。朕偶為人推戴至此,汝輩欲為者,朕當避席。」諸節度皆伏地汗下,不敢起。帝命近臣掖之,歡飲如初。

這場面很生動,完全是趙匡胤一流的行事做派,朱元璋學不來。朱元璋擅長的是狠刻毒辣。然而,風格不同,手法各異,目的與動機卻沒有分別——都在於制權。

僅就這一層而論,某種意義上,朱元璋再血腥、再不擇手段,也都是權力這玩意的題中之旨。固然有人願意打抱不平,說忠臣見戮如何有失公道,但換個角度想又大可不必;說到底在權力場混,就是一件你死我活的事,你要朱元璋講「仁義道德」他怎麼講得了?歷史上許多謀篡的事例擺在那裡,許多由於「心慈手軟」而敗亡的事例也擺在那裡,權力之爭、權力之防的本質就是《紅樓夢》那句話,「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怎麼講「仁義道德」呢?

因此朱元璋絞滅元宿勛臣,手法兇狠了些,但對專制統治而言,又算不上什麼新東西。他的暴政,真正富有「個人特色」的,其實在文字獄方面。

文字獄當然亦屬古已有之,孔子做魯國司寇時誅少正卯,漢武帝為李陵事腐司馬遷,嵇康以「每非湯武,而薄周孔」罪名被司馬氏集團所殺,都是有名的例子,歷代朝臣因言獲罪、被貶被謫更屢見不鮮。

那麼,為什麼還說文字獄是有朱元璋特色的暴政?第一,明初文字獄之慘烈,之集中,前所未見。過去雖然也有文字獄,但從來沒有哪個皇帝像朱元璋這樣頻頻興起,三天兩頭就搞一次,簡直像是著了迷似的。第二,以往文字獄雖然同屬以言獲罪,但都有重大思想、政見分歧為由頭為背景,而借專政壓平之;到了朱元璋這兒,相當多的文字獄,竟然談不上任何思想、政見的分歧,純粹變成了一種捕風捉影的文字遊戲,只因秉政者對某句話乃至某個字眼生出異想天開的想像與猜忌,就喪心病狂地施以殺戮。

前面說到朱元璋的成功處,是較諸元末亂世諸豪強他能禮賢下士,吸納和信用讀書人,比較好地解決了知識分子問題。這是他英明處,到底他是一個識大體的人,知道知識分子不用不行,不用不能成大事。然而,這僅是他同知識分子關係的一個側面,而完整地看,他對知識分子的態度是:一方面為我所用,另一方面深為防範,甚至懷有天生的疑懼。

這就又說到他作為皇帝的那個特殊性:泥腿子皇帝。由赤貧一躍登上大寶,貴之已極,但社會身份和地位的這種天翻地覆,並未將先前低微的文化身份和地位同時抹去。他雖一直很努力,惡補文化,從目不識丁到能寫能讀,已相當不易,不過與幼讀詩書的知識分子比,他對文化的掌握僅屬皮毛,「門外漢」的感覺大約是難免的。他對打仗很在行,對權力鬥爭也很在行,這兩方面他有充分自信,且不懼任何人;可一旦遇到文化、語言一類事,他就發怵,覺得裡面道道太多,曲里拐彎,稍不留神就會中招兒。事實上,在這一點上朱元璋曾吃過不少虧,有的還近乎恥辱——其中自有故事。

焦竑《玉堂叢語》載:

國初,郊祝文有「予」、「我」字,上怒,將罪作者。桂彥良進曰:「湯祀天曰:『予小子履武』;祭天曰:『我將我饗』。儒生泥古不通,煩上譴呵。」眾得釋。

同一事,《明史》亦有記載:

七年冬至,詞臣撰南郊祝文用「予」、「我」字。帝以為不敬。彥良曰:「成湯祭上帝曰『予小子履』;武王祀文王之詩曰『我將我享』。古有此言。」帝色霽曰:「正字(桂彥良的官職是太子正字)言是也。」

那時,每歲都要專門日子裡在圜丘舉行祭天地大典,其間有祝文,而這種文字是由文臣負責起草,因為祭典的主角是皇帝,祝文自然要依皇帝的口吻來寫。結果朱元璋發現,祝文裡面居然有「予」、「我」這樣的稱呼,而不用皇帝自稱時專用的「朕」,這豈非大不敬?於是大怒,就要降罪祝文起草人。這時,他的文字秘書桂彥良趕緊過來悄悄解釋:作者這麼寫,系用古典……原來,朱元璋這個大老粗,絲毫不知皇帝稱「朕」,遲至秦始皇時代才發明,而最早在湯武時代,古王也是以「予」「我」自稱的。他白白鬧了笑話,卻又發作不得,一定很窩囊,好在貼身秘書及時提醒、遮掩,總算沒有當眾露怯。

另一件事則更令他蒙羞。

黃溥《閑中今古錄》載,洪武初年,朱元璋決定以後政策向知識分子傾斜,並說「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這自是高明之見,但卻引起那些跟他打天下的武人的不滿:

諸勛臣不平,上語以故曰:「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諸勛進曰:「此固然,但此輩善譏訕,初不自覺。且如張九四原禮文儒,及請其名,則曰士誠。」上曰:「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誠小人也』句,彼安知之?」上由是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這回,他當著別人面,結結實實地出了一個大洋相。內中,「張九四」即張士誠,當年朱元璋的死對頭。此人出身我們前面說過,也是起於底層的鄙夫,原來連個大名兒都沒有,發跡後專門請文化人替他新起的,而改叫「張士誠」。眼下,那位進讒者吃准了朱皇帝文化素養有限,料定他不知道《孟子》里有「士,誠小人也」這麼一句,故意下了一個套。朱元璋果然冒冒失失脫口贊道「此名甚美」,結果對方早等著呢,將這名字出處和盤托出,還加上一句「彼安知之」。這個「彼」明裡指張士誠,暗中諷刺的豈不正是朱元璋?朱元璋這個跟頭栽得可不輕,他原來在文化上就自卑,此刻本來以為簡簡單單的「士誠」兩字,無甚費解處,不料卻寄寓了這樣一個典故,而且裡面包含了那樣「險惡」的用心。自己一頭撞上去,熱臉貼了個冷屁股。這番羞辱非同小可,足令他記一輩子——看來,讀書人肚裡彎彎繞確實多,一字一句都可能包藏蛇蠍心腸——所以黃溥敘罷此事,歸納道:「上由是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這段情節雖只見於稗史筆記,但我倒覺得和人物、歷史都特別絲絲入扣。首先,那件事出在別人身上也就罷了,出在張士誠身上,尤易使朱元璋有「物傷其類」之感,他們雖是對頭,可一旦擺到文化人面前,卻一樣是苦出身,一樣會因肚皮里沒墨水兒而隨便受人戲耍——這一定是他最強烈的感受。其次,這件事絕就絕在它的方式上,文化人靠什麼暗算了張士誠呢?語言和文字。透過此事,朱元璋明明白白認識到,千百年來由一代代文化人共同打造的話語體系,是一座隱喻和象徵的迷宮。你看,孟子那句話,可以句讀為「士,誠小人也」,但稍改變一下,卻被句讀成「士誠,小人也」,來達到他們損人牙眼的目的。可見語言和文字,確是一柄殺人而不見血的刀!

這故事的可靠,在於朱元璋一生屢興文字獄,一多半建立在咬文嚼字、胡亂猜謎的基礎上,都是摳字眼摳出來的文禍。他變得對文字高度警覺,疑神疑鬼,以致到神經質的地步。《朝野異聞錄》載:

當時以嫌疑見法者,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作《謝增俸表》,以表內有「作則垂憲」句誅。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為都司作《長壽表》,以表內有「垂子孫而作則」句誅。福州府學訓導林伯璟為按察使作《賀冬表》,以表內有「儀則天下」句誅。桂林府學訓導蔣質為布按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建中作則」句誅。常州府學訓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睿性生知」句誅。澧州學正孟清為本府作《賀冬表》,以表內有「聖德作則」句誅。陳州府學訓導周冕為本州作《萬壽表》,以表內有「壽域千秋」句誅。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錶》,以表內有「遙瞻帝扉」句誅。祥符縣教諭賈翥為本縣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取法象魏」句誅。台州訓導林云為本府作《謝東官賜宴箋》,以箋內有「體乾法坤,藻飾太平」句誅。德安府學訓導吳憲為本府作《賀立太孫表》,以表內有「永紹億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門」句誅。蓋以「則」音嫌於「賊」也,「生知」嫌於「僧智」也,「帝扉」嫌於「帝非」也,「法坤」嫌於「發髡」也,「有道」嫌於「有盜」也,「式君父」嫌於「弒君父」也,「藻飾太平」嫌於「早失太平」也。

幾個未作解釋的,我們依朱元璋的心理去揣測:「壽域」是否有嫌於「獸慾」?「取法」是否有嫌於「去發」?總之,不出此類意思。

《閑中古今錄》亦載:

杭州教授徐一夔撰賀表有「光天之下,天生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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