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之雄 說鳳陽,道鳳陽

平常,從南山坡望去,曠野無際,野草萋萋。寬大的山坡幾乎一直很平緩地向北延伸著,只偶有起伏,間或點綴著幾株孤零零的樹。一條清亮的河流繞著山坡,靜靜流淌,陽光下就像條白綢帶。

此河名濠,小,長數十里。源有二,一自橫澗山,一自定遠城北,在濠州之南合流,蜿蜒東北而入淮水。小固小,卻非無來歷。很早以前,莊子常留連於此。濠水以澄澈出名,是「臨淵羨魚」的佳處,當年,莊子偕惠子同來賞魚,留下一段「子非魚」的巧辯典故。上千年過去了,平靜的濠水好像再沒有新奇故事發生,只是默淌。

至正 十二年,大旱令素常清亮的濠水全無往日風采,就像從少女紅唇一夜之間變成老婦槁唇;魚兒無影無蹤,河床隨處呈現網狀裂縫;少量倖存的河水,薄薄的,奄奄一息,在河中央最凹處反射出光來,幾乎看不出它在流動。

一條死水,猶如濠州的人心。

不過,此地人民對這情形倒也並不新鮮。七年前,一場更其凶烈的旱蝗之災,旬日之間奪走成千上萬條性命。那一年,單單是孤庄村朱五四老漢一家,五口人便死了三口,四月初六朱老漢頭一個撒手人寰,三天後,輪著大兒子重四斃命,又十日,朱家媽媽陳二娘丟下老二重六和老幺重八,也追著老伴和大兒子去了陰曹地府;可憐那重八年方十六,竟眼睜睜十來天的工夫連喪父母和長兄。好些年後,孤庄村父老說起此事,還都直搖頭嘆氣,直道:「慘哩……」

如今,當年人煙寥落、雞犬聲稀的景象,又在孤庄村重現。落日下,極目而眺,偌大的平野全然空曠,生生看不到一個人影,甚至不見鳥兒飛過,那份靜詳簡直是一種透著憂傷的美,可是久處其中,卻令人不免可怖。

就在南坡,一株老榆樹下,有一小土堆微微隆起,沒有什麼特徵,上面光禿禿地只長些荒草,而且經年風吹水刷,土包越來越平,眼看著就要流失了。但是繞著轉過來,猛然卻見一條大漢仰躺在土包旁,冷不丁嚇你一跳!那漢身長八尺,黝黑精瘦;穿一條污爛污爛的直綴,敞著胸懷,夕陽灑落處,肋骨歷歷可數;破帽兒遮臉,肚皮一起一伏——竟是睡著了。

「八哥,醒醒,醒醒……」

漢子猛一驚,睜眼看時,是打小一處廝混的周家小三子。但見他背負布包,神色匆忙,似要出遠門的樣子。

「小三子,你這是要去哪兒?」

「說不得,八哥,出事了。那封書信被人知道了,想告發官家討賞哩。我尋思還是投湯二哥的好,咱一起走吧?」

漢子眼珠骨碌轉了轉:「真的么?」

「我還訛你不成?」周三兒頓足道。

漢子笑了:「兄弟,怎就改不掉你那急脾氣?要不,你先行一步,哥哥我隨後就來。」

「也罷。」周三兒拱手道,「八哥,那我就和湯二哥在濠州等著你。」

「一路珍重,兄弟。」漢子在周三兒肩頭用力拍了拍。

目送周家小三子漸行漸遠的身影,暮色下,漢子忽然感覺到一絲涼意。一群昏鴉飛了來,落在老榆樹上,「啊,啊啊」的叫聲送出,令本極遼曠的四野,更顯冷清。

漢子悲從心起,掉頭沖著小土堆翻身便拜:

「爹,娘!二老在世,教兒本分為人,兒原不想投湯二哥,如今村裡人死的死,逃的逃,廟裡和尚也散去大半,兒沒了著落……兒今二十有五,實不甘再像八年前那般游食為生……爹啊娘啊,兒當如何,替兒拿個主意吧!」

言畢,就兜內摸出一面小銅牌,那還是自己剛生下來時,吃不得奶,爹上廟裡拜菩薩時請回來的護身符。銅牌一面刻著觀音像,漢子拿在手裡,默想:「觀音像若衝上則去,衝下則留。」於是開口道:「爹娘在上,且助重八則個!」

銅牌拋起,落在土坡草間,撥開一看,觀音像衝上。再扔,如此;第三次又拋,仍如此。

漢子站起身,目光漸漸清澈,原本就有些兇悍的臉此時又蒙上了層剛毅之色。只見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直走到西下的夕陽血似的慘紅里去……

——以上多系虛構,是當年讀吳晗《朱元璋傳》後,我在懷想明太祖朱元璋如何奮起於草莽之際,自己心裡描畫出來的一幅「復原圖」。1978-1982年念大學期間,每年的寒暑假,我在合肥與上海之間這條鐵路線上來來回回要穿行四次;每一次,列車行經臨淮關-蚌埠這區間,我望著窗外的山川,腦中都止不住去浮想與朱元璋有關的舊事和畫面。

雖是虛構,但人物和大的情節皆有所本。其中,那個周家小三子,是周德興;湯二哥,就是湯和。這兩個人,還有徐達,都是朱元璋(小名重八)打小一起的玩伴兒,後俱為明朝開國元勛。至正十二年郭子興在濠州聚眾反,湯和先行投了郭軍,很快積功做到千戶,此時他捎信給朱元璋,催促也來入伙;元璋初意未決,求之於卦,才趕到濠州,由湯和介紹加入義軍。讀史至此,不免慨然:一座小小的孤庄村,蹇伏浩野,無憑無依,卻突如其來聚現了一個豪傑群體。歷史的脈絡,確非可以常理解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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