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8

我的書進展不順利(寫作這件事看起來真是浪費時間,可是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好打發時間?),於是我漫步穿過公共草坪,去聽聽那些演講人的演講。我記得在戰前的日子裡,曾經有一個演講人讓我覺得很逗趣。現在看到他安然無恙地重又回到了自己的演講位置上,我感到很高興。他同以政治和宗教為主題的演講者們不同,並無什麼訊息要傳遞。他從前是個演員,眼下便光是講故事,背誦詩歌的片斷。他要求聽眾隨便挑出哪首詩來讓他背,看他會不會背不出來。「《古舟子詠》 。」有人叫道。他便馬上一字一頓地給大家背誦出其中的一節。有個湊熱鬧的人說:「背莎士比亞的第三十二首十四行詩。」他隨便背了四行。那個湊熱鬧的人說不對,他便說:「你的版本搞錯了。」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同我一起在聽演講的人,發現斯邁思也在場。或許他已經先看到了我,因為他用薩拉沒有吻過的那側漂亮臉頰對著我。不過即便這樣,他也還是竭力迴避著我的目光。

我怎麼就老是想同薩拉認識的人說話呢?我從人群中擠過去,走到他身邊招呼道:「你好,斯邁思。」他用手帕捂住自己那側不好看的臉頰,把身體轉向我。「噢,是本德里克斯先生。」他回應道。

「葬禮以後就再也沒見過你。」

「我去外地了。」

「你還在這裡演講嗎?」

「不了。」他躊躇了一下,然後又勉強補充了一句,「我已經不做演講了。」

「不過你還在搞家庭教學吧?」我逗弄他道。

「不,那個我也不做了。」

「我希望你沒改變自己的觀點吧?」

他沒精打采地說:「我不知道該信什麼。」

「什麼也不該信,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

「是這麼回事。」他開始往人群的外面挪動一些位置,我發覺自己站到了他有毛病的臉頰那側。我按捺不住地想再多逗逗他。「你是不是牙痛?」我問他。

「不是,怎麼了?」

「有那條手帕,看上去有點像。」

他沒搭腔,只是把手帕拿開了。手帕底下沒有什麼難看的東西需要掩藏。除了一個不顯眼的斑點之外,他的皮膚非常紅潤和年輕。

他說:「碰到熟人老要向他們解釋,我都給弄煩了。」

「你找到了靈丹妙藥?」

「是的,我剛才告訴過你我去外地了。」

「去的是私人療養院?」

「對。」

「動手術?」

「那倒不是,」他不太情願地補充了一句,「用的是觸摸的辦法。」

「信仰療法?」

「我沒信仰,絕不會去找江湖醫生。」

「是什麼毛病,風疹塊嗎?」

為了打住話題,他含糊其詞地說:「用現代方法,電療。」

我回到家裡,重新試著定下心來寫書。每次開始寫書的時候,我總是發現書里的一個人物很頑固,怎麼寫也不肯活起來。從心理學的角度講,這個人物並無什麼不真實的地方,但他就是釘在那裡不動,需要有人來推動他,需要有人來給他找到話講。我得把自己在奮鬥年代裡學會的一應技巧全部用上,才能使他在讀者的心目中活起來。有時候,當某位評論家稱讚說,他是整個故事裡刻畫得最好的人物時,我會有一種乖張的滿足感,覺得他即便算不上是刻畫出來,也肯定算是給硬扯出來了。每當我開始工作的時候,他都會像吃進肚子里但沒好好消化的肉食一樣,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在有他出場的每一幕場景里,我創作的快樂都會被奪走。他從來不做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從來不會讓我感到吃驚,他從來不對什麼負責任。書裡面的每一個人物都會幫忙,而他卻只會礙事。

可是沒他又不行。我能想像到一位天主,他對我們當中某些人的感覺正是如此。我們可以推測,從某種意義上說,聖徒們是自己創造了自己。他們會活起來,他們能做讓人吃驚的事情,說讓人吃驚的話。他們置身於情節之外,不為情節所左右。而我們則需要有人來推著走。我們患有自身並非真實存在物這一頑症,我們無法逃脫地受到情節的束縛。天主按照自己的意圖,膩煩地驅策著我們,一會兒上這兒,一會兒上那兒。我們是一些沒有詩意、沒有自由意志的人物。我們唯一重要的價值就是有時候可以幫幫忙,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物提供活動和發言的場景,或許也為聖徒們提供實現他們自由意志的機會。

聽到樓門關上,門廳里傳來亨利的腳步聲時,我感到很高興,這使我有了停下筆來的借口。那個人物現在可以待在那兒不動,一直待到明天早上——去龐蒂弗拉克特徽章酒館的時刻總算來了。我等著亨利從樓下叫我(在一個月的光景里,我們兩人的作息習慣已變得像兩個在一起生活多年的單身漢一樣固定),可他並沒叫。我聽見他走進了自己的書房。稍頃,我也跟在他身後進了書房——我惦記著自己的那杯酒呢。

我想起了那次同他一起回到家裡的情景。當時他情緒低落、心事重重地坐在這座綠色的《擲鐵餅者》雕像旁。不過此刻看著他時,我心裡卻既沒有妒嫉,也沒有快樂。

「去喝一杯,亨利?」

「對,對,當然。我只是要換換鞋。」他有在城裡穿的鞋和在鄉下穿的鞋,公共草坪在他眼裡是鄉下。他弓著身子正在系鞋帶,鞋帶上有個結解不開——他的手指總是不大聽使喚。他解得不耐煩了,便把鞋子從腳上擰了下來。我拾起鞋,替他解開了鞋帶。

「謝謝你,本德里克斯。」或許就連這麼小小的一個夥伴情誼之舉也給了他信心。「辦公室里今天出了件很不愉快的事兒。」他說。

「給我說說。」

「伯特倫太太打電話來。我想你不認識伯特倫太太吧?」

「噢,認識的,那天我見到過她。」那天——這真是個奇怪的字眼,聽上去就好像除了那天以外,所有的日子都一模一樣似的。

「我們兩人始終不大合得來。」

「她告訴過我。」

「在這件事情上,薩拉一直處理得很好,她讓她母親走開。」

「她是來借錢的?」

「是的。她想借上十鎊——原因還是那老一套:今天上城裡來,買東西,錢用完了,銀行又關門……本德里克斯,我並不是小氣鬼,可是我對她這種沒完沒了的樣子很惱火。她自己每年有二千鎊的收入,同我掙的差不多一樣多。」

「你給她了嗎?」

「噢,是啊,我們總是會給的。問題在於我剋制不住,還是說了她一頓,結果就把她給惹火了。我問她已經借過多少次了,又有多少次是還的——這麼一說,還錢的事倒是破天荒第一回變得容易了。她掏出支票本來說:她馬上就寫一張支票給我,把所有的欠賬都還清。她的火氣這麼大,我以為她要說話算數了,可是實際上她忘了自己已經把最後一張支票都用掉了。她本來是想讓我難堪的,結果卻弄得自己很難堪。可憐的女人。當然啰,這樣一來事情也就更糟了。」

「她做什麼了?」

「她指責我沒給薩拉安排合適的葬禮。她給我講了個奇怪的故事……」

「我知道,她在幾杯紅葡萄酒下肚後曾經給我講過這個故事。」

「你覺得她在說假話嗎?」

「不。」

「這是一個奇特的巧合,對吧?兩歲大時受洗,然後開始回憶,回憶到你連記都不記得的時候……就像是得了傳染病,一個傳給另外一個。」

「就像你說的,是個奇怪的巧合。」以前我給亨利打過氣,現在可不能讓他動搖。「我還知道更奇怪的巧合,」我接著往下說,「去年,亨利,我百無聊賴,竟然收集起車牌號來。這事真能教會你什麼是巧合。有一萬個可能的號碼,而且天知道會有多少種組合,可塞車時我偏偏就會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兩輛號碼數字一樣的汽車挨在一塊。」

「是啊,我想是會這樣。」

「我絕不會相信沒有巧合,亨利。」

樓上的電話鈴隱隱約約在響,我們直到這會兒才聽見,因為書房裡電話鈴的開關被關上了。

「噢,天哪,天哪,」亨利道,「如果又是這個女人打來的電話,我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

「讓她打好了。」我說話時電話鈴聲就斷了。

「我倒不是小氣,」亨利說,「我想她十年里借的錢加起來也不超過一百鎊。」

「出去喝一杯。」

「當然。噢,我還沒穿鞋。」說著他便彎下腰去穿鞋。我能望見他頭上那塊謝了頂的地方:看上去就彷彿是煩惱磨穿他的頭皮,鑽出來了一樣——我自己也曾經是他的煩惱之一。他說:「要是沒有你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做,本德里克斯。」我從他肩上撣掉幾片頭屑。「噢,這個,亨利……」隨後,還沒等我們動身,電話鈴又響了。

「別管它。」我說。

「我最好還是接一下,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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